不知过去了多久。
身体似乎正在被人搬动,黄思源想抬抬手指证明自己是个人,是个活着的生物,尚有自主意识,无需人工挪移,却无能为力。
怎么感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
仿佛身体已经脱离了灵魂,黄思源觉得自己此刻似是清醒着的,正站在夜色中,目送别人携自己的躯壳远去。
*
“哗……啪嗒……喀啦……”
张云岫醒得很早,掀开窗帘,天幕是黑沉沉一片。
昨夜的雪已经停了,只剩积着厚厚白绒的万物无声昭彰着它曾来过。
张云岫轻手轻脚下地,给自己打了杯水。
床另一头,“不速之客”依旧睡得昏昏沉沉。
张云岫把杯子往桌边一搁,看看床上这个,再看看窗外的雪,不假思索穿衣服出去踩雪。
冬日清晨,空气冷冽干净。
落雪后的地面,遮住了所有的脏污坑洼,还无人光顾的厚厚积雪,一片明净洁白。
张云岫把手揣兜,绕着大院慢慢走了一圈。
新雪在脚下发出细小的咯吱声。
张云岫总是无端地极为享受这些自然之声,夏日滚滚浓云带来的凌乱雨声,秋日铺满林地的落叶发出的私语声,或者冬日里无所事事跑到地里面踩雪发出的柔软轻响。
天地间似乎只有那连片的白,雪地里的一串脚印,和一个误入其中的渺小黑点。
黄思源扶着头艰难地转了个身,眼睛眯起,其间睡意未消,还向外散发着懒散而迷茫的光。
半晌。
他把被子一角卷到身下,带着对自己突然瞬移的疑惑继续疲倦睡去。
黄思源最终清醒在一片沙沙轻响中。
抬眼,泛黄的天花板。
僵硬扭动脖子,左边是纸皮剥落的墙,蔓延到尽头是贴着花花绿绿残缺纸皮的窗。
……这布局,怎么越看越熟悉了。
再费劲扭到另一边,有个人正背对着他奋笔疾书。
黄思源虽然醒了,但身体和灵魂依旧像是分开状态,他懒得动弹,更懒得说话。
于是就打算这么长久安静地缩在被子里,无声观望张云岫为下个月的幸福生活努力奋斗。
或许因为有被盯梢的后遗症,张云岫写着写着,只觉背后一阵刺挠,转头一看,创伤的人果然早醒了。
黄思源以为张云岫多少会问些什么,然而这人只是因见他醒了而微微一愣,随后十分自然:“下午好。”
然后转过去继续写。
张云岫一边抄抄补补,一边思绪万千,虽说这家伙经历悲催,家里似乎也对他关照很少,加上自己面对他时很自然的共情,确确实实是想让人就在这这么呆着的。
但扛不住人倔,能不听劝就不听,好心提出在这儿待着,结果人一门心思就要走,强留总归是个野路子,会让人返祖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唯一的声音只有笔划在纸面上的响动,屋里一时间陷入难以言喻的沉默。
张云岫对自己的练习册翻过了几页已经毫无印象。
“喂。”
黄思源突兀开口,声音从半盖着的被子里传出来,懒懒的,沙哑的,有些闷。
张云岫停笔偏头看他。
“留你这儿几天,行么。”
张云岫提笔继续和作业抗争。
“行啊,随时欢迎。”
*
“停停停——没有你这种暴殄天物的——”
晚了。
张云岫眼睁睁看着对方拿着一碗,说是自己调制的“秘方酱料”噌噌倒进装满菜的锅里。
一小时前黄思源对他说要做饭的时候他就该回绝的!
奇异的焦糊味簇拥袭来,很快充斥了整个房间。
张云岫:“……”
这是什么厨房杀手。
厨房杀手很快转身,露出一个标志性的尴尬微笑,强行解释:“其实会很好吃……”
张云岫内心在颤抖:“……那端出来吧。”
还能浪费不成。
片刻。
张云岫对着一盆泛棕黑的菜陷入沉思。
黄思源一步一步蹭过来拉开椅子坐下:“看着还,挺好的吧……”
“……你老抽放多了吧?”
“……”
“说真的,下次换我吧,这菜不知道的还以为,从元谋人嘴里抢出来的……”
“……”
“……”
两人默默无语。
有的时候,强扭的瓜真的不甜,不适合的事真的别强求自己去做,会适得其反的。
又一顿令人窒息的午餐。
眼见着黄思源又要随便躺到随便个什么家具上开始休息,张云岫终于有些忍不住:“……你来。”
“啊?”
“给。”
“啥啊。”
张云岫把一沓什么玩意儿拍到对方跟前。
“……给我的?”
“这儿就你一个人。”
那摞东西上清清楚楚写着:寒假作业
“……我能不要吗。”
张云岫加了把椅子到桌前,自己一屁股坐上另一把,语气不容置喙:“写作业了快。”
“……”
这对于黄思源这种对学习提不起半点儿兴趣的人来说,是灾难。
于是他就像被粘在屁股下的桌子上了一样,动不了一点儿。
张云岫平平淡淡看他:“你要在这儿呆着,多少也干点儿啥啊,睡觉吃饭写作业,啥也不干,你多无聊啊。”
“……我可以做f……”
“no。”张云岫毫不留情拒绝。
吃可以,自己上手实践那还是算了。
“那我也可以……”
“写点儿吧,这也是干事的一种。”
“……”
黄思源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起来是打算“非暴力不合作”。
张云岫也不想掰扯了,今天必须把政治赶完:“那你休息会儿去吧。”
身后久久没动静。
午后的房间又安静下来,只剩笔尖流泻在纸面的细语。
张云岫一伏案就是两三个小时,期间黄思源静悄悄挪到后面的床上又睡了一觉,都已经醒了,桌边背对他的人依旧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冬日的阴天时常是无边的铅灰色,整个一天出太阳的几率都不大。
但今日黄昏时分却放了晴。
其实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放晴,但斜阳金芒刺透了连绵的阴,将一抹裹挟着灰的温暖洒上了干冷的土地。
张云岫的桌面,蒙蒙亮起了雾光。
光投下那片亘古不变地细碎闪烁着的金影,装点了不知谁心中的梦。
作业终于赶到尾声,张云岫放了笔,把作业塞回桌边的架子里,舒展双臂和肩甲,扭动脖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黄思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扒在床边窗台上远望天边一抹亮色。
远远的暖光浅淡铺洒在他身上,有种旧日的朦胧。
张云岫很毁气氛地就着坐姿,把椅子往后一搓——
“滋滋——”椅子发出抑扬顿挫的怪叫,听得张云岫头皮一麻,把黄思源也惊得转了头。
他脸上的神情很……迷幻,张云岫不大能形容出来,如果非要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替换一个词的话,那就是空茫。
是的,空茫。
就是那种还未来及从发呆状态回档到现实来的迷离。
“想什么呢?”
张云岫弄完一科,心情跟着舒畅,问起话来一股子书面语的味道。
黄思源迟缓摇头。
“为什么不想写作业呢……哪怕一点儿也不错,”张云岫百无聊赖似的,彻底转过身子,把头搁到椅子靠背上,“开学前一天晚上创造奇迹,那得多难啊……呔,忘了你是个连奇迹都懒得创造的奇人了。”
黄思源还是定定看着人,盯了许久才找回了些许神。
他脑子里回味着刚才张云岫对他说过的话,噗嗤就是一笑。
“只是不想学而已。”
张云岫听了这话不大意外,三四年前的他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怏怏度日,但时过境迁,很多东西的更迭让他想明白了很多,也对未来多了很多顾忌。
张云岫拉巴着的腿轻轻一晃一晃,丢给了对面一个与刚才对话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想考大学吗?”
黄思源安静了一会。
“都已经知道是没结果的事,何必去想。”
“你都不入围,怎么可能知道结果。”
“噗,我连资格都没有的人,谈何入围。”
黄思源的声音越来越轻,嘲弄的意味也越来越强,不知道是在对着他乱七八糟的人生,还是对着劝说的张云岫。
“你既然可以坐在这里,为什么不去试想未来呢。”
“未来?”黄思源嘴角的笑意扩大,“我有什么未来,早就废在摇篮里了。”
无非就是被找茬,然后自愈,再接着继续这个过程。
“……”
张云岫看得清楚,对方是厌倦这种生活的,却也无力改变。
身为局外人,张云岫不会去问“你为什么不报警”或者“你为什么不反击”这种傻狗问题,他能做的,只有看着身边那张桌子上杂七杂八的试卷习题集越积越多,最终被挪到班级无人的角落里自生自灭,却也无可奈何。
他一直这样看着。
斜阳明晃晃漫撒,屋里因此变得温暖,氛围却是冷清的。
黄思源这次安静的时间更长,张云岫原以为这个话题就会被轻巧揭过,但对方再一开口,却还是就着刚才未尽的话。
“……很多年前,其实我也想过那些个没用的……未来。”
“以后的我会干些什么呢,”黄思源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哂笑,“那时候觉得……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值得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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