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湘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脑袋还有点昏沉,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对方楼房窗户之中漏出的光芒从窗户落进来,光线幽暗。她用手肘撑起上身,从床上坐起来,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画架,“啪”地一声,那副昨天没画完的半成品掉在了地上。
但她没有在意那幅画,揉着钝痛的太阳穴赤着脚踩过一地狼藉,往厨房里走,想要去找点吃的。
她睡了一天,现在太饿了。
叶湘翻了翻冰箱,好不容易找到了半袋面包,叼了一片在嘴里,然后把袋子的口子重新封起来的时候,她才看到生产日期。
这袋面包已经过期三天了。
她大概犹豫了零点零一秒,就毫无心理压力地继续把嘴里的面包咽了下去。
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两点多了,也就是说,她已经睡了十个多小时了。
叶湘的生活一向如此日夜颠倒。
走回房间的时候,那片面包已经被她吃完了,唇角大大咧咧地残存着一点面包屑。
这间房子是她租的——她是个美术生,今年六月收到了林城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她向来孤僻不合群,来到林城之后没住学校宿舍,而是在学校旁边的老旧小区里随便租了间房,房租挺便宜。
出租屋本有两个卧室,但大的那一间被她用来堆画具、旧书和杂物了,小的这一间才真正当卧室用来睡觉。
狭小的房间里十分凌乱,床上被子揉乱成一团,地上堆积着画板和纸,彩铅和颜料滚得到处都是。
叶湘伸手把地上的画板扶起来的时候,一个旧笔记本不知从哪儿掉了出来。
她的动作忽地一顿。
本子是翻开的,倒扣在了地上,棕色的封皮上沾了一点绿色的颜料,已经干涸了。
这破小区年久失修,房间里原有的陈设和家具也都上了年头,不大好用,房间里的灯泡都在坏掉的边缘摇摇欲坠,灯光微弱,有一下没一下地胡乱闪烁。
少女单薄瘦弱的身影被灯光拉得更加纤长。
眼前忽明忽暗,叶湘却完全没反应似的,她的眼盯在面前的笔记本上,专注而安静,有一点复杂,又有一点漠然。
良久,她才把那本笔记本捡了起来。
翻开的那一页上沾了花花绿绿的颜料,把原本纸上清隽秀丽的字迹弄得斑斓而多彩,还停留在她昨天看到的地方。
她站在原地安静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到底是继续看还是把它合上,才继续看下去。
——这本笔记本,是她母亲的日记。
叶湘的母亲名叫叶兰因,据说这名字是她自己改的,而她早年叫什么名字,不得而知。她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擅长写一些伤感又凄冷的文字。
在叶湘出生的时候,她难产去世了。叶兰因一生未婚,生下的孩子是谁的,生前她便守口如瓶,讳莫如深,在她死后更是成为了一个谜。
叶湘则由她母亲的妹妹,也就是她的姨妈抚养。她的姨妈和母亲虽然同出一胞,但是却大不相同,她姨妈生活在乡下,不像她母亲受过高等教育,思想也简单质朴许多。
她的姨妈和她的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坏。她们之间的相处客气、礼貌、疏离,她的姨妈只是完成抚养的任务,则叶湘则是在哪儿活着都无所谓,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
而今年,叶湘过了十八岁生日,考上了林城艺术学院,从她姨妈身边离开之前,她姨妈给了她两样东西。
一张银行卡,以及一个笔记本。
银行卡是她母亲叶兰因以前的积蓄,剩下的钱不少,数量十分可观。
而笔记本是叶兰因的日记,里面记述的文字时间跨越长达十余年。
叶湘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这两样东西放进自己的背包里,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们虽然没有特别说明过,但彼此心里都清楚,叶湘不会再回去了。
叶湘于盛夏来到林城,入学之前就租了房,她对住宿要求也不高,有一个自己单独的空间就行,找了个近但是破旧的小区,住了下来。
这破小区地方不大,但人很多,装着密密麻麻的、来林城讨生活的外地人,身处其中,会觉得自己像是深海成群结队的鱼群里最微不足道的一只,蜉蝣般渺小。
叶湘向来离群索居,她大半时间都闷在出租屋里,看漫画、追剧、画画、睡觉,也就这么几件事。
她很少出门,就算出门,也将连衣的帽子扣在头上,和刘海一起遮住眼睛,戴上口罩,塞上放着震天响的摇滚乐的耳机。
叶湘偶尔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女生留着一头略显凌乱的短发,发丝乌黑,刘海堪堪遮住眉毛,五官算得上是清秀,但黑眼睛里缺少情绪和波澜,看人——哪怕是看自己的时候都冷漠麻木,表情倔强。
她看见自己的神情,和世界的对抗姿态明显。
从小到大,叶湘几乎没有对这个世界产生过什么兴趣。她觉得一切都无聊,都乏善可陈,日光下并无新事,看多了生离死别,再多愁善感的人也会变得麻木不仁。
就连画画,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热情,成为美术系的学生,只是因为她对别的更没有兴趣而已。
她对未来也没有什么规划和打算。
等把钱挥霍一空,活不下去了,就死。她目前是怎么打算的。
她并非遇到了什么挫折坎坷,她只是活了十八年,也没能找到意义。
事实上,叶湘从出生到现在,虽然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落魄平凡,也算是活得下去。可是,这乏善可陈的世界让她厌倦。
没有什么让她讨厌,可却也没有什么让她喜欢,没有什么,让她觉得值得留恋,值得继续。就好像她现在的生活,她这么多年来的人生,没有什么值得死的,那就暂且先活着。
可是活着活着,她更觉得厌倦。
她第一次拿起画笔,是为了对抗她生命的寡淡,她在纸上摔打出浓艳的颜色,好像这样她的人生也能有些滋味和色彩。
可是人总会越来越不满足。哪里有更浓烈的颜色?哪里有值得留驻的风景?她看遍人间,只觉得无聊透顶。
从前,她觉得世间的美丽于她而言,是一种悬而未决的期待。但现在,她已经不再期待。
叶湘原来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偏执孤僻,她的母亲在她出生时就死了,就算有什么,也那也是上一辈的事情了,她从未接触过,应该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直到她翻开叶兰因的日记。
叶湘天生就悲观,阴郁,漠然的神情下是与之完全相反的、高度敏感的心灵。这一切可能是有原因的,那是刻在她的基因里传承下来的性格。
叶兰因比叶湘更多愁善感,从日记的字里行间都能感觉得到,这是一个纤细哀伤的少女,她似乎总是蹙着尖尖的眉,眼睛里总是含着水光如同盈满泪珠,手上捧一卷张爱玲的小说,又或是徐志摩的诗集,书卷气很浓,一片落叶都能让她哀伤感触许久。
这些文字被叶湘冷眼一一看过去。
日记本的前半段是叶兰因的少女时期,而后半段,记述了叶兰因和叶湘父亲的相识相爱。
能叫相爱吗?叶湘觉得这样说并不严谨,甚至有点可笑。
哪怕在日记里,叶兰因也并未直接透露过那个男人的身份,只以模糊的“他”来代替,语焉不详,但文字间的感情很强烈。
犹如飞蛾扑火。
而她爱这种飞蛾扑火。叶湘皱着眉看那些文字,甚至觉得她爱的不是那个男人,她爱的是纵身一跃、转瞬即逝的感觉,她爱她绝望的爱情,那个男人只是不巧刚好满足了她幻想中想要的,把她的爱情具象化了。
昨天晚上,叶湘看了一半,睡着了,日记就掉在了地上。
她没从里面看出什么深情,反倒只想冷笑。一切都像是叶兰因的自我感动,她沉浸在她盛大的幻觉里,那个奇怪的幻觉被她叫**情,因为有了这层伪装,就连痛苦好像也变成了五彩斑斓的气泡,虽然带毒,但是美丽。
叶湘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爱不爱叶兰因,因为这日记是叶兰因写的,完全是从她的视角出发的,只能看得出来她很爱对方。
叶湘觉得,爱情似乎是一种可笑的东西。
画板上,有一副新鲜出炉的画作,正是她昨天看日记的时候随手画的。
纸上是一个女人,穿着淡粉色的修身连衣裙,身姿曼妙,她身后的天空蓝得十分澄澈,大片的薰衣草绵延,开得灿烂,而她在画面中央,是绝对的、毫无争议的女主角,似乎有微风吹过,她的裙摆和发尾被风牵起,灵动温柔。
可是,奇怪的是,这幅画其他的地方已全数画完,笔触毫不粗糙,十分精致,只有那女人的脸上,仅剩白皙的肤色,什么也没有——没有五官,始终是模糊的一片。
看久了,让人觉得有些诡异可怖。
女人是叶兰因——叶湘没有看过叶兰因的照片,这幅画是她看日记时凭借印象画的。
可是画到最后,她还是想象不出她的眉目长什么样,便搁了下来。
此刻,她又注视了这幅画片刻,终于连最后一点兴趣也消失殆尽了。这样,难道就能弥补她人生中缺失的母亲的角色吗?
况且,她也并未觉得自己有多么渴望母爱,她能自给自足,不需要旁人。
她面无表情,突然伸出手从旁边的书桌上拿起裁纸刀。
凌厉刀锋划开脆弱纸页,画纸上女人的面容、薰衣草花田还有蓝色的天穹被一分两半,宛如一道横亘的丑陋伤口。
叶湘扔开裁纸刀,碎纸片飘飘然落在地上,废掉的画作不成形状。
她又把日记本合上随手扔桌上,不再看,也不管自己胳膊上蹭上的颜料,倒头又睡。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两点。
午后的阳光从未合紧的窗帘缝隙处透进来,手机在嗡嗡作响不停,叶湘没睡醒,被吵得不行,身子半探出床外,胳膊伸得老长在地上摸来摸去。
终于摸到了,她眼也没睁开,将手机凑到耳边,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喂?”
对面的大嗓门立刻嚷开:“叶湘你人呢?”
“……什么事。”叶湘的瞌睡被这分贝直接叫跑了大半,她偏头将手机拿远了一点,淡淡问了一句。
“……”方煦短暂地沉默一瞬,她是叶湘的同班同学,却也跟她不算特别熟,“高老师今天带我们去郊外写生,你不会忘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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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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