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天色渐沉,傍晚时西山下起雨来,满山的枫叶被雨水打湿,红火的颜色铺满了山路,热热烈烈地绵延到视线尽头。

叶湘抱着膝坐在廊檐下,望着庭院檐角啪嗒啪嗒、断线般掉下来的稀薄雨水。

灰白色的铅云沉在天边,浓浓地铺开,像是压在人的心上,看久了让人觉得有些压抑和窒闷。

她的短发被雨水沾湿,服帖地垂在耳侧,发梢经不住水珠的重量,忽然水珠就凝聚成形,掉在她的锁骨处,在领口晕湿了一片。

头上忽然一重,叶湘的专心致志被倏地打断,她疑惑地抬起眼,看见高瞬卿将一块毛巾搭在她头上。

“把头发擦干了再发呆。”高瞬卿说。

叶湘慢吞吞地抬眼时看见高瞬卿没再多说什么,一转身又回到了房间里,留给她充足的个人空间。

这位老师好像对她格外照顾。她抬手用毛巾揉搓着自己的短发。

这次写生活动的时间是两天一夜,高瞬卿提前在西山订了民宿。傍晚的时候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雨,学生们只好提前收了画具,进入民宿里。

这家民宿的装修风格颇有唐宋古风,房屋和地板俱是木质的,樱桃木的桌椅,樟木和红木的衣橱,边缘描着手工的漆画,清淡的水墨屏风。名字取得也风雅,叫做“竹里馆”。既是与大门前的幽幽翠竹相呼应,又和王维那首有名的诗名一样,引人联想。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是这样清幽安静的环境,身处其中,让人内心沉定。

“竹里馆”的老板是个儒雅的中年男人,没有一丝油腻之气,穿着灰色的温润长袍,恰好雨至,天光昏暗朦胧,他在窗前泡茶赏雨,自在安静,远远看去,像是一幅古画。

参加这次活动的学生数量不算多也不算少,高瞬卿订的是两人一间的房间,叶湘看了之后,独自找到服务生,提出自己加钱换成单人间。

高瞬卿并无异议,只是让学生们换件干爽的衣服,带着他们一起去吃晚饭。叶湘没什么胃口,坐在餐厅外的廊檐下安静地看院子里的风景。

院子大而古朴,布置得颇有野趣,假山乱石,绿意葱茏,雨丝飘落之间,泥土和草叶的味道芬芳干净。庭院中央,一棵高高的白玉兰树高耸独立,在其他矮小的花草之中显得鹤立鸡群,有种超然特别的美丽。

白色的花朵在枝桠间安静地生长,安静地发出辛辣浓烈的香味。

光芒一点点淡下去,消失在天边,但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细雨湿流光,花香满院。

学生们吃完了饭,又在走廊上支起画板,在民宿内随意取景,开始作画。

叶湘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回了自己的单人间里。她没有衣服可以换,其他同学来之前,知道是要待一夜,都带了简单的行李和换洗衣服。只有叶湘来得匆忙,背着画板就来了。

叶湘把身上的衬衫脱下来,到厕所里用自己的力气拧干,挂在晾毛巾的地方。她洗了个热水澡,刚被冷雨浇过的皮肤热腾腾地冒着气,之前粘在皮肤上的颜料早就被洗干净了,什么痕迹也不留,皮肤仍然白皙,泛着热水带来的淡淡粉红色。

叶湘裹着大大的浴巾坐在床沿上,蹭了蹭脖子,可是还是总想打喷嚏。

她没有衣服换,松石绿的衬衫被攥得皱巴巴的,还微潮着,又穿回身上。

毛巾搭在脑袋上,垂下来的一角略微挡住了眉眼,叶湘赤着脚走到画板前,看着今天自己画出来的东西。

雨来得太急,画还是被淋到了,颜料被雨水浸湿,边缘处往外模糊开一圈。

叶湘安静地看着自己今天的画作,还是觉得很神奇。

第一次,她画完了一幅画之后,居然不想把画撕掉。

到现在仍然是。

雪白的蝴蝶几乎被雨水糊成了一个圆形,但叶湘居然对此没有任何厌倦、厌恶的意思。

她时常觉得自己对世间的一切都怀着微微的倦意,负面情绪就像是阴雨天的浓云积攒在身体里挥之不去。她每画一幅画,画时专注认真,但画完就顿失兴趣,想要毁掉,情绪反复得像是个阴晴不定的暴君。

从小到大,她留下来的画作其实很少,除了必须要交作业的那些,其他多半都被她无情地撕掉,寥寥几张完好的,也束之高阁,再也不会看一眼。

叶湘把画收好,又重新展开一张新的画纸。

画笔抬起,像是自己有了生命一样,叶湘大脑有点放空,回过神来时,纸上已是斑斓一片,铺出光,铺出影,淡扫几笔,勾勒出女生细瘦纤长的线条。

五官、发型和衣服还没仔细完整地画上去,可即便是这样,也已经能辨认出纸上人是谁,寥寥数笔,略去其神,留下其骨,传达出那份独特的气质。

即便她们还不认识,叶湘对那个人姓甚名谁,年龄、专业、性格……全都一无所知。

但她却比世界上一切叶湘知道名姓的、更为熟悉的人让她印象更深刻。

叶湘的笔尖一顿,忽然有点犹豫,像是突然生出一种胆怯,不敢将那人描摹入画,担心自己这样的举动是一种鲁莽的冒犯。

黑暗一点点蔓延,夜深了,学生们也如倦鸟归林,回了房间休息。

世界归于安静,长夜寂寂,唯有雨声凄迷,被尽数拦在外面,叮叮咚咚响在房顶上。

黑夜包裹思绪,如同一条静水流深的大河,砂石沉淀,静得能让她专注地捕捉到神经末梢最细微的念头,察觉每一分深藏的念想与新鲜的想念。

她很独特,让叶湘觉得和世间万物都有所不同。可这只是她的直觉,她的猜想,没有得到过证实。也许只是她一厢情愿,也许那个女生真实的样子和她所想的大相径庭。

但她只看到她的外表,也许是幻象,她轻而易举被幻象俘获。

她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叶兰因日记里的一句话,你要爱的那个人,是命中注定的,第一眼见了,便能在人群中辨认出来。

这是宿命,每个人都无法挣脱。

叶湘曾经轻蔑,觉得矫情,觉得扯淡。可她现在不敢再嘲笑宿命和爱情。

也许,她也不该嘲笑叶兰因,飞蛾扑火,在有些人看来傻得不值一提,从理智上完全无法理解,但于她而言,那种炽热的情感像本就在她身体里疯狂地燃烧,她献祭般地把自己烧毁,她并不是傻兮兮地为了某个人奉献,其实反而是成全了自己。

的确是宿命。

在今天之前,叶湘不相信,可现在她不能不相信了。

她发现自己真是叶兰因生出来的小孩,也许真的有着一脉相承的、疯狂的基因——她曾经觉得叶兰因那么偏执地爱那个不知道是谁的男人,卑微到了尘埃里,是因为她太缺爱,身体里仿佛存在一个黑洞,需要“爱”的养分。

可是黑洞像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她索求无度,过犹不及。

她曾经觉得自己是叶兰因的极端反面,她那么麻木冷漠的原因被自己归因于太过钝感,太过于不需要爱,才会这样。

可现在这种高热在她身体里,卷着她身体里所有的血液左冲右突,卷得她神经战栗,激动又不知所措。

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她并非麻木,只是从前没有遇到叶兰因说的那个人而已。

果然,叶兰因说对了,的确能够一眼在人群中认出来。

她画了好几张,都觉得不够满意,可是又不愿意将它们扔掉作废,全都收了起来。

她忽然不敢下笔,怕再次画出不完美的作品——她已经浑浑噩噩,麻木了太久。久旱迎甘霖,她近乡情怯。

叶湘又开始在纸上画起蝴蝶。

小时候,她跟随姨妈在乡下住的时候,曾经常在田野里、水塘边见到一种黄绿色的蝴蝶,蝴蝶的双翼是那样轻薄,微微扇动便让那小小的身体随风飘起,曾经让年幼的她感觉新奇和惊异。

后来,她在书上看见,得知那种蝴蝶叫柑橘凤蝶。

她蹬着短短的腿,追着蝴蝶跑来跑去,想要留住那一瞬间的激动和惊艳,可是蝴蝶轻盈而漫不经心,永远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她指间飞走。

后来她终于幸运地捉到一只,开心极了。

她把蝴蝶装在透明的宽口玻璃瓶里,放在明亮的窗台上,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想做,趴在窗台上盯着凤蝶专注地瞧。

她以为自己留住了那一瞬间,但过了两天,她放学回来,玻璃瓶里只剩下柑橘凤蝶的尸体。

叶湘沉默地把玻璃瓶扔进垃圾桶,后来人生的十几年,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直到她今天误打误撞地看见花影中身穿雪白纱裙的女生。

这份心情会长久吗?

她不知道。但是,人类会比蝴蝶活得更久吧。

叶湘衷心地希望,这份心情留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她的灵魂摇摇晃晃,战战兢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清醒着激动着,把她托上一个盛大的梦里。

终于把笔丢下的时候,叶湘发现窗外的光线从窗帘外微微透了进来,从昏暗到微明,而她刚才极度专注,竟一点也没有发现,天色已微熹。

叶湘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天边云层浓重,不见太阳升起的预兆,整个天空是灰蓝色的,云层的边缘暗白,显得脏兮兮的。

天已经亮了,可雨水连绵,仍然未停,淅淅沥沥,空气中潮湿弥漫。

这个民宿的建筑是四方形的,以庭院为中心,房屋四面合围,因此,从各个房间的窗口往下望,都能看到庭院中的景象。

雨落了一夜,叶湘也一夜没睡,院子里那棵很高的玉兰树经一夜风雨摧残,洁白而硕大的花瓣掉了一院子。

叶湘推开窗,微凉雨丝立刻迎面扑来,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香气、泥土气息沁人心脾。

那些坠落的白玉兰花瓣在颓败腐烂之前,仍然香气凛然。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维《竹里馆》

虽然但是,我觉得文里也很明显,而且这首诗这么耳熟能详,不用标注也能看出来是引用的,但是还是标注一下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无人区玫瑰

围棋:开局阿尔法狗

海贼:罪恶王冠

爱情公寓五:诸葛大力缠上我

重生赵志敬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溺水蝴蝶
连载中乌亭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