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三心有余悸,转头去看柯澄,却见后者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
在各式古董和艺术品中,柯澄最偏爱字画,赏玩久了,也能看出点门道。
他摩挲着画纸:“这上面的佛,身负慈悲却枉造杀业,讨伐邪祟却嗜血痰肉,画的人心里有怨啊。”
“可说呢,这可不是一般的怨,这明晃晃的亵神啊!”
“不过画者才气实在难得一见。”柯澄捏着下巴沉吟片刻,乐道,“也不失为一种先锋的流派。”
“什么才气,鬼气还差不多!”麻三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赶紧烧了,晦气的很!”
“暴殄天物!”柯澄将画护在怀里,重新卷好,“你可别动我的宝贝,等我找个画廊包装一下,兴许能卖个好价钱呢。”
“……”麻三咋舌:“资本家真是百毒不侵。”
*
古玩鉴定的过程很顺利,受托的专家激动不已,连连夸奖柯澄有眼光。
几件古玩一挂上交易中心,如同油入热锅,沸沸扬扬,不少收藏大拿争相询问,竞价越喊越高。
一时间,柯澄在琉璃街上可谓风头无两,春风得意。
那批货里,他独留下了最别致的剔彩牡丹纹捧盒。准备送给他师傅赵掌柜当生辰礼。
近来赵掌柜沉默得很,也不太来店里,生意全权交给柯澄打理,俨然是一副要退休的架势,实属反常。
柯澄打算用这只剔彩牡丹纹捧盒解一解老人家的烦忧。
到了赵掌柜过生这天,柯澄早早便到了赵掌柜家里,跟赵夫人一起择菜烧饭,忙得不亦乐乎,以至于坐上饭桌之后,才发觉老两口的脸色异常难看。
赵掌柜神色恹恹,夹菜的动作机械僵硬,听柯澄讲到那批古董,也只是淡淡搭一两句腔。
至于那个价值连城的剔彩牡丹纹捧盒,他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反观赵夫人,三不五时地偷瞄柯澄,眼神凄然,像是有话要说又难以开口。
这古怪的气氛弄得柯澄食欲全无,他放下筷子,柔声问赵夫人:“师娘,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师傅他……”赵夫人看了眼赵掌柜,犹豫片刻,咬着嘴唇颤声道:“他得了——”
“我没事!”赵掌柜厉声打断。
话音未落,他倏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竟呛出一口血,脖子一歪,厥了过去。
从赵掌柜家里出来,柯澄手脚冰凉,脑子也是木的。
晚上的弄堂亮着盏半瞎的灯,苟延残喘地忽闪忽闪。
他整个人魂不守舍,笔直的路走得磕磕绊绊的。满脑子都是师母那句:“你师傅他肺癌晚期了,医生说没两天活头了……”
对于亲生父母,柯澄没多少记忆,只记得爹妈不在之后,包工头上门给了一笔钱,说了两句安慰话就拍拍屁股走了。
那笔钱实在不算多,他跟弟弟很快就花完了。最苦的那几年,他没钱交学费,休了学,四处找零工赚兄弟两人的口粮。
有次他被老板诬陷偷钱,赵掌柜瞧见,出面帮他解围,看他可怜,收留他在店里打杂,日子久了,就收做徒弟。
赵掌柜两口子没孩子,把柯澄当亲儿子看待,不仅供他继续读书,对他不成器的弟弟也颇为照顾。
柯澄大学毕业之后,本来分配到邻市的高中任教,但眼看师傅日渐老迈,他硬是不顾老两口的劝阻,把工作辞了回来守家。为这事,赵掌柜还发了好大一通火。
赵掌柜之所以瞒着他生病的事,也是想着这病治不好,不如把钱省下来,留给老伴和徒弟,也能走得安心点。
柯澄怎么可能同意。他跪在他师傅面前,哭得眼睛都红了,赵掌柜才松口答应去住院。
夜半柯澄起床解手,想到师傅的病,再躺下去便睡不着了,索性来到书房,翻出那几副邪佛像,坐在灯下发呆,喃喃自语:
“要是真有满天神佛,那为什么是我师傅这样的好人得病?”
窗外树枝晃动,枯瘦的剪影打在画纸上,狰狞的神像更加可怖。
柯澄却不觉得吓人,只有满腹的悲怆。他仰头看天花板,眼泪流进了耳廓里,也不知是对谁说:
“我也怨啊。”
*
大清早,琉璃街上的铺子大多还没开门,只有行人两三粒。
麻三倚着门槛,满面愁云地抽着烟,一见柯澄的身影出现在拐角,猛地冲了出去,抓着他衣袖就往铺子里拽。
“你怎么这么慢,出事了!”
“别一惊一乍的,我还得陪我师傅去医院呢,到底什么事啊,还必须当面说?”
柯澄扒开麻三的手,神色恹恹地捏了捏鼻梁。
昨天他挂了个省医院的专家号,一早正要陪师傅师娘出门复诊,麻三一个电话打来,非得让他来一趟修理店,他只得让老两口先行前往医院。
“那个相机有问题。”麻三将嘴里的烟甩在地上,用力碾灭。
“嗯?”柯澄还等着听下文,却见麻三吞吞吐吐,眼神越来越古怪。
麻三说:“……算了,照片在里面,你自己去看吧。”
没计较发小卖关子的行为,柯澄掀开帘子,走进洗照片的暗房。
冲洗胶卷的房间里不能有亮光,安全灯昏沉的红光铺满整个房间,所有器具都铺上了一层诡谲的红色。
柯澄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找到晾架上的一沓照片,草草翻过,只有两张是清楚的,其余的曝光过度,只留下模糊的轮廓,像是洗坏了。
他拿起其中一张完好的照片,拍摄背景是建筑间的庭院,来往行人穿着白大褂或蓝白病服,墙壁上挂着祝福早日康复的横幅。
画面中央站着一对中年男女。男人梳着背头,西装革履,女人一袭红裙,打扮摩登。两人相互依偎,注视着镜头,嘴角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俨然是对感情笃厚的夫妻。
如此和谐的画面,柯澄却捕捉到了一抹难以言明的不协调,他仔细打量,赫然发现了不协调的源头。
他看漏了一个人。
镜头的主角,还有一个。
那人以格格不入的姿态背对着镜头。
按身形和轮廓来看,依稀是个年轻高挑男人。他并排站在两人身边,身着单薄的蓝白病服,整个人被阴影盖得严严实实,露出修长的后脖颈,苍白的皮肤上,依稀画着什么东西……
柯澄凑近看,似乎是一条细细长长的黑色纹身。
看久了之后,柯澄发现夫妻二人的表情也稍显怪异,脸上的微笑过于完美,嘴唇扬起的弧度标准而僵硬,眼中毫无笑意,甚至藏着点畏惧。
柯澄对病服男人的好奇没有维持太久,因为下一张照片正是他的单人照。
跟画面里的青年对上视线的一瞬,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洞穿了柯澄的胸膛,他心口倏地沉了一下。
一双纯白的眼睛。
瞳孔和虹膜都是白色的,毫无杂色的阴翳,白得显出了一种狰狞的神性。
那双瑰丽而诡异的眸子,透过胶片,直勾勾地注视着柯澄。
麻三默默地抽着烟。他脚下积了一堆烟头,嘴里又干又苦。
昨天他修好相机,闲着没事,手贱翻起原主的相册,开头的两张旧照有点诡异,麻三不甚在意,可等他往后划,浑身一激灵,差点把相机摔到地上。
闹鬼了。真闹鬼了。
这台一直被锁在柜子里的照片,多出了一个新增相册。那一连串日期新鲜的照片,都是些平淡琐碎的生活照,但看得麻三汗毛倒竖。
所有照片都围绕着同一个人,麻三最熟悉的发小。
而被拍摄者,似乎无知无觉。
镜头里,柯澄躺在床上,闭着眼,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头发翘起一缕,修长结实的腿不安分地夹着被子。拍摄者似乎是躺在他旁边,照片能清楚地看到柯澄脸上细细的绒毛。
有的拍摄视角则很怪异,像从逼仄的夹缝像中向外看,柯澄被夹在画面中间,低着头摆弄领带,西装裤包裹着浑圆挺翘的臀部,裤腿下露出被黑色长袜包裹着的瘦长脚踝。
这个角度,拍摄者只能是藏在衣柜里,或者隔着门缝窥伺。
还有在淋浴间拍的。柯澄手臂撑着洗手台,扬着下巴刮胡子,发根湿漉漉的,水痕滑进白色背心,勾勒出背部的肩胛骨和浅麦色皮肤,肩膀到腰臀的线条起伏优美。
本该反映出拍摄者的镜子里,却只有柯澄一个人的脸。
似乎有什么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跟上了柯澄。
“你到底让我看什么?”
柯澄从暗房出来,把相片塞到麻三手里,没好气地说:“白瞳是少见,可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大哥,能不小题大做吗?”
“什么叫小题大做——”麻三冷不丁被一口烟呛住,一边咳嗽,一边指着相片,“这上面——”
他倏地愣住了,哑声道:“不可能……洗出来的时候还是好的!”
不信邪地拿过相机,点开内存,里面的底片显示已损坏,无法查看。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麻三一把抓住柯澄的肩膀,吊起眼珠子,挤着额头,慌张地左右看了看,生怕呗谁听见似的,用气音说:
“有人、有脏东西!……就跟着你呢,你被缠上了!”
柯澄看了他半晌儿,“噗嗤”一声笑了。
“你做噩梦啦?”
他叹了口气,弹了下麻三的额头,“我好得很,倒是你,少租点鬼片看。
麻三还要争辩,一声尖锐的声音刺了进来,柜台的座机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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