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藏书阁在青鸾峰上。若要前往,须乘鹤而行,或走凌空栈道。”李静庭在前躬身引路,“贵客意下何如?”
夏末天气,他却穿着一身层层叠叠的竹青色道袍,高领裹着整段脖颈,几乎掩到下巴。李静庭腰间挂着把小剑,乌木鞘,暗金纹,系带散乱,剑身随着走动,一下一下拍打在身上。
他抿唇蹙眉,似乎觉得疼,却不停下,也不知道将佩带扎紧些,只一味忍受。
谢珣随他绕过一重廊,忍不住道:“您的剑松脱了。”
李静庭闻言站定,回身看他,神情疑惑。
谢珣又道:“请您……直起身子来吧。不必如此对我。”
“我听不懂。请贵客直言。”李静庭轻轻摇头,“请命令我。”
谢珣站在廊下,耳畔是鸟雀木叶之声。他看向眼前人,那人长了张和师父一模一样的脸。
可师父是当世剑圣,身负绝技,性情冷傲,不曾将世上任何人放在眼中。无论强权,还是财宝,都不能令他折腰。
而李静庭却那样弓着身子,连话都听不懂,要他命令。
谢珣左手扶住廊柱,缓缓道:“站好,不要弯腰。”
李静庭照做,终于挺直了腰背。
谢珣问他:“能将剑栓好么?”
李静庭摇头,低低地说:“抱歉。我不会……”
谢珣走过去,替他将剑带扎紧了,说:“走吧。”
清净峰山头不大,林间只有纪川住的这一处小院。出了院门,再走数百步便是座石台,台面因为经年风雨磨蚀,显露出黑玉般的温润质地。
谢珣虽李静庭踏上石台,举目远望,不由精神一振。
远处云海缭绕,仙鹤飞回,重峦叠翠,太阳悬在蜀山云雾里,如同海里的明珠。
山与山之间又有长长的木制栈道相连,有的走势平缓,有的角度险峻,连于孤峰绝壁之间,变化多端,如笔走龙蛇。
忽而间,一声清啸,仙鹤振翅越过层云,留下如凤凰羽毛般辉煌的尾迹,尾迹后头,御剑飞过一群年轻剑修。
那飞剑之快,飒沓如流星。迂曲盘绕,不过几个眨眼便从山门外到了近前,有个戴高冠的大笑一声,“李静庭!”
年轻剑修们由那高冠修士带着,悬停在清净峰前。
谢珣不明所以,只见李静庭被这一唤,并不高兴,反倒将头埋下,迅速道:“贵客,我们快走吧。”
“怎么了?”谢珣问他。
李静庭摇摇头,什么都不说。高冠修士朗声笑道:“李静庭,等着乘鹤呢?怎么,不是跟着宗主学了好久御剑术吗?带着你旁边这人飞呀!让乡巴佬也见识见识咱们九华宗的仙法!”
“这是贵客,休得、休得无礼……”李静庭嗫嚅道。
分明是训斥的话,声音却细如蚊呐,很快被高冠修士旁一个灰眼珠的声音盖过:“哈哈,小废物还维护乡巴佬呢!这乡巴佬连剑都没有,想必境界也没比李静庭高出多少。”
谢珣观之,一行四人,皆腰佩长剑。
修仙入门,一要金丹修为,二要本命心剑。修行看天赋,本命心剑,则要得到问剑池的认可。
许多人天赋足够,却因为前往问剑池求剑不得,只能憾恨止于真正的修仙境界之外。
这四人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算得上年少有为,的确有狂傲的本钱。
只是不该欺凌他人。
更何况,李静庭和师父长得一模一样。虽然按年纪推算,师父仙逝于十五年前,李静庭看上去已近弱冠之龄,不该是师父转世。
但单凭那副模样,李静庭遭受欺辱,已经足够让他心火炽旺。
谢珣压下怒意,冷声道:“你们是谁的弟子,也在这里撒野么?”
四修士一瞬间觉出一种隐隐的威势,竟被唬得片刻不敢出声,不过很快就又讥笑开来。
一个连剑都没有的乡巴佬,手上还缠着绷带呢!说不定是沾了哪位贵人的光,来这清净峰上养病,顺手叫李静庭带他闲逛观景的。有甚可怕?
灰眼珠借势道:“你看这小乡巴佬长得么就那样,倒有几分媚态。还梳着这种发式,说不定……”
“还得是你小子最懂!”“唉呀,多多担待些吧。可不是谁人都有我们这样的天赋,修行不得其法,只能以色侍人咯。”
“没师尊,外门弟子。怎么了?”高冠修士哼笑一声,长长的冠翎飘动,本来华丽的装束,配合上他略微外鼓的眼睛,却像个进巢偷蛋的贼鸟,“谁人不知,我九华宗只有毒辣、冷酷、璇玑三位长老收徒。我等就算没能被选做亲传弟子,那也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你们这种废物一辈子也望不到项背!”
谢珣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九华宗本来有七位长老。除却玉屏真人死于情杀,守镜、执剑和戒律长老,是他杀的。
一日杀三人,头颅悬于山门之上。
“既如此,拿剑来吧。”谢珣轻声说,“你们不是笑他不会御剑飞行么?我带着他飞,如何?”
“哈哈哈!”高冠修士大笑三声,转头对同伴道,“看看这乡巴佬。连本命心剑认主都不知道!修士的剑,怎可能为外人所用?真叫人笑掉大牙。”
四人顿时笑作一团。忽然,有个跟班惊叫起来:“你的剑——!”
高冠修士闻言一看,只见剑在鞘中嗡鸣,暗道声不好,急忙伸手按剑。
然而就在握住剑柄的那一刻,一股巨力传来,剑脱手而出,紧接着飞入谢珣手中!
这是柄重剑。剑身宽九寸,金纹作饰,剑柄上镶金嵌玉,一颗鸽蛋大小血色宝石,嵌在正中,在光下熠熠生辉。
谢珣接剑,随手一翻:“如今这种破铜烂铁,也能进蜀山的山门了么?”
高冠修士两眼一鼓:“你用了什么邪术?”
谢珣如实相告:“玄虚咒法,夺剑一式。”
在六派初成前,世上只有三座道门。剑宗,器宗,玄虚门。
玄虚门为道法咒术之大乘宗门,留下咒法三千条,纪川之前所用“灵诫”,便是其中之一。只是玄虚门距今已五百年,如今修士不知道也是寻常。
谢珣前世虽然不能自己施用咒术,但毕竟要教徒弟,是以上下数千年咒法,无一不通。
谢珣再扣诀,重剑飞出,悬于地上三寸,等待乘御。
“召回。召回!这破剑怎么没动静?!”高冠修士气得双眼通红暴凸,干脆右手一指,“乡巴佬,你等着!明日,明日我便上报掌教长老,有人在我蜀山地界欺辱蜀山弟子!真是岂有此理!”
谢珣扶李静庭上剑,淡淡扫了高冠修士一眼:“又不是不还你了。”
高冠修士跳脚:“你!”
可是拦不住了,谢珣并指为剑,意动,剑起。
飞剑缓缓,蜀山云雾拂过脸前。
谢珣伸出只手来,对李静庭道:“请拉住我的衣袖吧。”
窸窣几声,谢珣感到衣袖被攥紧了。
“怕么?”他轻轻地问。
李静庭摇头,又说:“不怕。”
谢珣问:“那要不要再快些?”
李静庭胆怯地说:“不必劳烦贵客……”
谢珣回头看他,见他看着群山风景,眼里有歆羡向往神色,忽而又垂下头,深深地落下去。
一瞬间谢珣心中激荡,难以言明。
曾经师父御剑而行,一日三千里。朝发哀牢山,暮至玉门关。剑圣有世间最快的剑,能挽住最烈的狂风。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边关正在打仗。徐商临提剑而至,谢珣问他:“师父要入战场么?”
徐商临道:“非也。修真之人,不能插手世俗中事。——看到那边骑兵的马群了么?”
谢珣茫然点头,下一刻,徐商临道了声“去”,谢珣脊背传来剧痛,竟是徐商临挥起剑鞘,一招直接将他打得神魂离体!
他附在了一个小兵身上。
小兵没有灵力也没有可以斩断一切的鬼刀,只有旧甲胄,卷刃刀。
徐商临传音至他耳中:“若你下刻要死,当如何?”
谢珣抬头,面前马蹄已经高高扬起,下一秒就要将他踏得粉身碎骨!
而他在小兵身体里。身负重伤,力竭而倒。
一眨眼后。
鲜血泼溅。
只见那马下的半躺在地的兵卒,竟以一个绝无可能的姿势出刀,那一刀直接斩落了马头,甚至于在半空中割出一道裂痕!
就在此时,夕阳轰然沉落。
夕阳落在刀锋之上。
残阳如血。
然而无头的战马,还是维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动势,踏碎了他的脊梁。
小兵身死,他回到自己身体里,心跳如雷。
徐商临道:“若就地而逃,或有一线生机。若要斩下马头,则必死。这便是你的选择?”
谢珣道:“是。”
徐商临:“不改变?”
谢珣:“不改变。”
徐商临道:“剑圣四诀,动静生杀。你如此执拗,宁死也要斩下马头,便领悟不了生诀了。”
谢珣道:“我宁死。”
若命运已是一盘死局,那么起码也要将要杀他的人,斩于刀下。
不过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他担得起。
不必求生。
他就这样随徐商临在凉州待了三年。三年里玉门关外的匈奴从气势汹汹到被打得丢盔弃甲,将军班师凯旋,荒原被血染红又被黄沙覆盖,野草稀疏低矮,三年里长至一寸长。
在这三年里,他放弃生诀,领悟“死”道,习得人世间最残酷也是最暴烈的刀法。
也学会骑马,学会辨认水源。篝火燃尽的清晨,看师父站在高高的沙丘上,长衫飘飘荡荡,如披着羽衣的仙人。
离开凉州那一天,徐商临送他一柄乌木的刀鞘。
鬼刀是没有刀鞘的,正如没有师父他或许会变成个狂妄而不可一世的人。是师父让他明白,在一切杀伐的技艺之外,有更高的东西,那是剑心、剑道,是明本心而止杀。
徐商临于他而言,是一座永远也不可逾越的高山。
可此时此刻,那张和师父一模一样的脸,叫做李静庭。李静庭不会御剑,甚至不敢要求他飞得更快些。
谢珣垂下眼睫,道:“不劳烦。我可以飞得很快,也可以像他们那样转弯。只要你愿意。”
李静庭说:“可以么?”
“嗯。”谢珣轻轻地说。
下一息,飞剑如光转!
云雾被分开落在身后,转眼间,青山迫在眉睫。即将撞上的刹那又陡然转向,贴着山壁缓缓上升,忽而又转弯,拉到离山极远,擦过鹤的毛羽擦过山上树枝的露水,竟似要奔向五彩的云霞,光明的太阳。
驭风咒诀流转,灵气从天地间进入灵脉又缓缓流淌而开,谢珣在天地中,感到万物的呼吸。
原来这就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他曾经苦求不得的见天地之境,原来如此简单。
引用:“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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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御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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