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巷,纸扎铺中。
白鸢正坐在小马扎上给纸人小姑娘画裙子。
地上散放着几张做成刘海式样的纸片,拿墨笔涂过了,还没粘。
于是小纸人秃着脑门,瞪着一双没有眼珠的圆眼睛,像是因为自己的怪样子翻了个白眼。
白鸢的纸扎生意向来惨淡。好容易接到一单,客人却嫌弃童男童女穿得大红大绿,太过俗艳,要求重做一批。
她从黑夜熬到白天,总算赶制出七七八八。正困得天旋地转,却听店门口传来“笃笃”敲门声。
是昨日在茶楼聊得投缘的顾公子。他身旁跟着个穿道袍的青年,俊得出奇,白鸢乍一看,醒了。
貌美的男人没有好东西。白鸢心道,若是顾公子求卦,她就应允,若是这穿道袍的男狐狸精求卦,她就闭门谢客。
“白姑娘,方便吗?”
开口的是顾公子。白鸢认命地从马扎上起身:“方便。”
谢珣站在店门口,见她穿一身青莲色衣裙,半挽着发,神色困倦地站在逼仄昏暗的店铺里、乌压压一片半人高的纸扎童女童男中,像开在淤泥池里的一支莲花。
“你身体不舒服么?”谢珣问她。
“无大碍。”白鸢摆摆手,腕间水晶珠串叮当作响,“明日后日皆不宜卜算,顾公子若要问卦,只能今日。——这位是?”
纪川拱手行礼,说自己是云游的方士,道号子虚,为周府之事前来。
白鸢点点头,引他们穿过堂屋,进了内室。
内室狭小,只有一张矮桌、几张软垫、一只年久失修的缺角矮柜,看起来甚至有几分空荡。
三人在矮桌两边软垫上坐定。
白鸢坐一头,谢珣和纪川坐另一头。
“问吧。”白鸢从袖中取出两枚磨得光亮的牛角筊杯,轻放在矮桌正中,“你们有谁会掷筊的么?”
那牛角筊杯约手掌大小,呈半月形,一面凸起,一面平齐。
纪川道:“贫道无所问。”
这是让谢珣掷筊的意思。
杯筊占卜的规矩,先敬香请神,后掷筊解惑。
筊杯落地,两杯皆凸面朝上为阴,两杯皆平面朝上为阳,一凸一平为圣。
阴杯为否定,阳杯为情形不明,圣杯则是神明应允之意。
若逢大事,则掷杯筊三次。三次结果连起来,对应一句卦辞,预示吉凶。
然而卦辞晦涩,常人不得解。
看来,白姑娘帮人卜算,充当的便是解卦人。
谢珣将筊杯移至自己面前,却不占卜。
他轻声问道:“不拜神么?”
这间斗室之中,没有神像,亦没有香案。
然而掷筊杯前,要先点燃三柱香,叩请神灵。起身后绕香炉一周,再拜。而后才能掷杯占卜。
每掷一次,合掌拜谢神灵后,方可再掷。
同一个问题,不能问超过三次。超过三次,结果便不会再准了。
谢珣前世在须弥山时翻阅神使藏书,在《潮州民间咒术编年考》中读过;顾停舟研究命理,他的记忆里,也有掷筊规则。
两相重合。
谢珣虽未拜过神,对这一套流程却生出些怪异的熟稔。
仿佛命中注定,有一天他必会掷筊占卜,俯首拜谢。
就像那些笃信神灵的信徒一样。
“南坪城中不必请神。”因要替人解卦,白鸢坐直了身子,但面上仍有些困意,“亦不必那些繁琐仪式。只一点要记得,同一件事,至多只能问三次。否则,要触怒神灵的。”
“好。”谢珣应声,不再多问,抬手拢起筊杯。
《潮州民间咒术编年考》中所载,燃香请神,可拜塑像,可拜虚像。又以拜塑像为佳。
塑像是神明在人间的塑身,因有实体,效力更强。
而虚像效力不如塑像,稍有不慎,容易请来邪物。
若不拜神,轻则无效,重则招来秽物,届时圣杯变鬼杯,妖邪侵体,厄运缠身。
谢珣望向白鸢。
女子神情懒倦,虽正襟危坐,但眉目间仍拢着层浅淡的睡意。
若是这位白姑娘刻意做局,请君入瓮,她此刻一定会兴奋,而非像这样困倦。
再者,顾停舟是修仙者,纪川假扮的子虚真人是道士,不会对掷筊一无所知。若她捏造规则欺骗,未免太过拙劣。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南坪城中的“神”威能极高。
它不用塑像,无需拜请,便能降临。
或者说……
神,已经降临。
正在冥冥之中,注视着他。
谢珣又想起昨夜幻境中,那个看不见,却被他砍下头颅了的“神像”,心底微动。
静默片刻后,他敛神垂眸,掷下杯筊。
啪嗒两声。
一只平面朝上,一只凸面朝上。
圣杯,神明应允。
谢珣又掷两次。都是阴杯。
三次结果连起来,是圣阴阴。所谓:浮云吹散尽,明月正当中,万里一天碧,东西雨便风。求谋如意。
万事顺意,吉兆。
白鸢松了口气,正要同人解卦,却听见外头突然劈起道旱雷,“轰隆”一声闷响。
她陡然一惊,却见矮桌对面的青年,竟掷了第四次筊杯!
“顾公子!”
白鸢一身青莲色,秀发半挽半披,眼角三分倦意,本是画一样的美人。
但她此刻霍然起身,瞪圆了眼,困意全消,像炸了毛的猫般惊怒交加。
“白姑娘莫慌。”谢珣双手捧着牛角筊杯,将它轻轻放回矮桌正中,“顾某并未问一件事超过三次。”
“我只是……问了四件事。”
话音刚落,谢珣忽地意识到自己表现实在太过平静,急忙伪装道:“白姑娘,我做错什么了么?”
又语无伦次道:“对、对不起,那个,我……”
白鸢见青年忙乱地伸出手来,似要拉她的手腕,又急急忙忙停住,扯了扯她的袖子。
脸上写满惊慌,显得整个人更加平平无奇。
“没事,没事。”白鸢拍拍他的手背算作安抚,慢慢坐下身来,“既没有违反规则,便无大碍。”
那个姓顾的年轻人还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白姑娘,真对不起。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他看起来真的很慌张,活脱脱一个资质平庸、没经过风浪、靠家里的钱堆起来、二十多岁才勉强结丹的无能公子哥儿形象。
但白鸢一晃神,又仿佛方才看见他刚掷过第四次杯筊,开口说话时的样子。
面色沉静如水,甚至藏着些微不可察的……
挑衅。
仿佛那人绣花枕头般中看不中用的皮囊下,另生了副峭拔的骨。
是她看错了?
然而昨天在隆福茶楼中,明明一副俊秀温和模样的顾公子,听她谈及徐商临时,眉目冷然,竟唬得她心神微乱。
她学些怪力乱神之术,先做江湖骗子,后来机缘巧合,才习得真本事。
是以,于察言观色一道,她可能看错一次,却绝不会看错第二次。
真是奇怪。白鸢心说,难不成这顾公子被鬼给上身了?
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多半神魂稳固,鬼不能夺舍。但在人魂火低弱、心神激荡之时,却能跑出来作乱。天长日久,生人染上死气,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一命呜呼。
顾公子崇拜剑圣,听她谈及,觉得是诋毁,于是心神激荡。
此次,他行事莽撞,连占四卦,魂火暂时低落,鬼亦趁虚而入。
对上了。
白鸢暗暗叹气。这个顾公子虽不算奇人异士,于修仙一道也无甚天赋,但人品不错。能看出周老爷有所遮掩,找到她这里来,也算得上头脑聪明。
而且,她觉得和顾公子挺投缘的。
他能欣赏她喜欢的话本子。
可惜她再明白不过,擅自插手旁人因果,百害而无一利。她只能任凭顾公子自生自灭。
一想到眼前这个俊秀可亲的青年或许不久将命丧鬼手,白鸢就感到一阵悲伤,索性起身请二人离开。
连顾停舟到底问神明哪些东西,她也不过问了。
反正,单次的掷杯结果,无需卦辞解释,只看是否便可,也用不上她。
白鸢于是开口送客。
二人显然都是质素良好的青年,没问缘由,作别后起身离开。
白鸢望着他们的背影,沉浸在顾公子或许英年早逝的悲痛之中。
然而下一秒,她放在墙角斗柜的玄色锦囊,在顾停舟经过时,却毫无征兆地剧烈燃烧起来!
谢珣正思忖四个问题的答案,被白鸢叫住回头时只见身侧烈焰燃起,竟瞬间腾至数尺之高!
转瞬间,他闻到一股异香,紧接着,跌入幻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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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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