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无过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看着盐水瓶里微波荡漾，细小的水珠缓缓挣扎出来又落下，出了一会儿神。过了半分钟才又开口：“你说你不恨你爸，但你说的每一句有关他的话都带着厌恶。”
“是吗？”迟予怀看了他一眼。
“不是吗？”贺无过眉毛微挑。
迟予怀想了想，说：“可能有赌气的成分。”
“什么意思？”
“有时候赌气会觉得他不是个合格的父亲，甚至希望能看到他倒台，”迟予怀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但是正常时候，我没什么感觉，他对我来说，跟路上的陌生人没什么区别。可能要不是每个月还固定给我们打钱，他估计都不记得还有我这个儿子了。”
贺无过若有所思：“嗯……”
“你又有同感了？”迟予怀看着他。
贺无过摇摇头。
“我在试图理解你跟你父亲这种陌生的关系，我从小就没有父亲这种概念，更没有见过，在这基础上大概能跟你共情？”
“可能有点难。”迟予怀笑了笑。
“为什么？”贺无过问。
迟予怀笑而不语。
贺无过有些疑惑，但也打住了追问下去的念头。
就在他起身想要去窗边看看衣服干得怎么样了的时候，迟予怀又突然开了口：“因为迟老板存在感太强了。”
贺无过停下动作，注视着他。
迟予怀双手交叉在脑后，舒舒服服地躺着：“就算他不记得我这个儿子，别人都记得——哪怕那些人从我这里从来没捞得什么好处，也要上赶着迎合我，邀请我参加各种酒局饭局，我甚至不需要说话，好像往那里一坐，他们谈生意的成功率都要翻几倍似的。你说搞不搞笑？”
说完后，他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贺无过看着他笑，这种毫无戒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和他习惯性的疏离的笑容不同。每次这种时候他都会产生一种错觉——这个少爷没那么多怪毛病的错觉。
挺混乱的，他从来没想过迟予怀会跟自己掏心掏肺。
讲诉自己家澳门恩怨的冰山一角，大概可以归类为掏心掏肺？
可他这个人明明就不是交浅言深的人。
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
这时迟予怀的手机震了震。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刚按下接听，电话那头的声音就撵了过来：“小迟，你不在家吗？”
“妈，你回家了？”迟予怀抬眼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时钟，“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给你发了消息，你半天没回，”唐茴问，“又在哪浪呢？”
“没浪——”迟予怀把声音拖得老长，给贺无过使了个眼色，“我马上回去。”
按理说两人从来没有修炼过什么默契，可迟予怀就这么看了他一眼，贺无过下意识地就去看了眼盐水瓶。
——快吊完了。
他按了按窗边呼叫护士的按铃，然后两三步走到窗边。衣架上的衣服虽然没滴水了，但摸起来仍是湿漉漉的。
果然晒衣服要靠太阳，夜风是靠不住的，哪怕是仲夏夜。
迟予怀一边应付着唐茴，一边眼珠子跟着贺无过奔走忙碌的身影转，在护士进门的时候，看到这人居然拿着衣服和衣架钻了出去。
护士不是之前那个爱脸红的女生了，看起来挺结实的一冷面女汉子，拔针的时候都没个提醒，虽然不痛，但迟予怀仍是有些被吓到。
他煞有介事地“嘶——”了一声。
冷面护士抬眼看着他，口罩动了动：“疼？”
“不是，您温柔点。”迟予怀说。
冷面护士继续干货，利索地扯了一坨棉花压在针孔拔出来的地方，贴上一截医用胶带：“按两分钟。”
几分钟后，贺无过拿着热腾腾的衣服回来，就看到迟予怀左手按着右手背的静脉，正在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平衡自己下床。
他过去扶了扶，把衣服递过去。
迟予怀看了他一眼：“鬼鬼祟祟的干嘛去了？找小姐姐要微信？”
贺无过没接他这茬，抖了抖手上的衣服：“你要是想裸奔回家话，我可以装作不认识你吗？”
迟予怀接过衣服。
哟，热乎的。
“你刚刚找吹风机吹干了？”
“嗯。”贺无过点点头，看到他右手的胶布外沁出点点血迹，下意识把手伸了过去，“要帮忙吗？”
迟予怀也几乎是下意识地挡了挡，“不用，乖儿子。”
“操……”贺无过低低骂了声。
他简直不知道迟予怀这个人的脑回路是什么走向，刚刚莫名其妙跟自己掏心窝子，这会儿又开始占这种小儿科的便宜。
太不像他了。
但也太像他了。
毕竟他的充满了怪毛病的人设说到底就是让人捉摸不透。
只希望这人的母亲是个好伺候的主，不然这份工打得……得加钱！
当他在迟予怀的强烈要求下陪他骑着共享单车回到家，看到出门前还收拾的一丝不苟而此刻像是被洗劫过的客厅时，更加坚定了“得加钱”的决心。
从进门的地到整个客厅都像是被圣诞老人的破马车撵过似的。
没错，是破马车，必须是轮子转一圈就能抖落好几盒礼物的那种破马车。
——从地板到地毯，从地毯到沙发，满满当当的都是各种包装纸袋，以及拆了包装的衣服裙子和包包，各式各样眼花缭乱。
而这一堆衣物池的中央，一个女人还在打仗似的拆着包装。
看迟予怀的表情，好像也挺震惊。
“妈？”迟予怀一边进门一边捡起各种纸袋，“你是去度假还是去血拼了？”
唐茴看到他，停下正在拆包装盒子的动作，笑眯眯地招呼他过去。
“快快，”唐茴环顾一圈从地毯上捡起一个袋子，捞出一件黑色T恤，“来试下这件，免税店打折打得可厉害了，我一看到就觉得你穿上肯定好看！”
迟予怀背着手偷偷撕下粘着棉花的胶布扔进垃圾桶，走了过去。
当他走进看清唐茴手上那件胸前挂着一抹彩虹的纯黑T恤时，脸色有些为难：“这小彩虹……你确定我穿着好看。”
“你试试呀，”唐茴把衣服怼到他面前，“不试怎么知道！”
迟予怀有些嫌弃：“算了吧，我不喜欢。”
这时在沙发的角落传来一个明明是男生却充满了娇俏的声音：“我早就说了，直男不会喜欢的，别为难小朋友了。”
迟予怀寻声望过去。
好家伙，这人本来就不高，在一堆花里胡哨的衣服和包装袋的掩映下，他仿佛陷进了沙发似的，刚才居然没发现这里有个人。
唐茴介绍道：“这是李静，叫哥哥。”
“叫叔！！”沙发角落里的男人挣扎着坐直，“叫我叔叔，我比你大十来岁呢。”
唐茴翻了个白眼。
李静不以为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让小朋友叫我哥，给我降辈分呢？”
迟予怀有些为难。
“静静今晚住我们家，”唐茴说跟迟予怀解释，“明天要赶飞机。”
李静丝毫没有对这个称呼有异议。
迟予怀有些震惊，接着恍然大悟张了张嘴。
他就是传说中的“静静”？？！！
上大学之后就没怎么呆在家，以及读研直接出了国的迟予怀，一直都知道唐茴交了个好闺蜜叫“静静”。
传说中静静是在唐茴去美容院做脸认识的小伙伴，两人聊得十分投机，经常约着喝喝下午茶然后买买买，因为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迟予怀完全没怀疑过这位静静的性别。
而此时此刻静静还在跟唐茴争辩关于“叔叔”还是“哥哥”的称呼问题。
迟予怀转动眼珠，偷偷打量了他一番——说话的语调，手指翘起的弧度，甚至一边说话一边摆动的身体……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基佬气息。
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男生叫“静静”……
几个回合后没分出胜负，唐茴突然发出惊讶且喜悦的声音：“小迟你带朋友回来了啊？”
正在玄关换鞋的贺无过的身体很明显僵了一下，随即抬起头礼貌地笑了笑：“阿姨好。”
“介绍一下，这是贺无过，张姨不是走了吗，这我新找的，给咱们做饭的。”迟予怀抬起手，拇指往后指了指。
接着又回头看了贺无过一眼，朝着客厅的方向偏了偏头：“这是我妈，还有……李叔。”
贺无过换好了鞋，正要换上乖小孩的面貌跟长辈再打一次招呼，没想到唐茴直接走到了他跟前，眼里满是喜欢：“哟这小孩长得挺标致呢，小迟你怎么把人拐来的？”
迟予怀见怪不怪，他扯了扯贺无过的胳膊：“我妈说话就这样，你要先去洗澡吗？”
去了医院回来必须换衣服洗澡对于迟予怀来说，就像是上了厕所要洗手一样，是基本通论。
贺无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会出错：“嗯……”
“怎么刚回家就催人去洗澡？什么毛病？”唐茴习惯性地捏了捏迟予怀的脸，不由分说把他拽到衣物池的中央，“把这些衣服都试试！”一边说着一边拆了好几个包装袋，衣服直接塞到迟予怀怀里。
迟予怀回头看了眼贺无过。
好家伙，静静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贺无过边上，眼里散发着和刚刚唐茴眼里同款的光芒，围着他问东问西。
迟予怀抱着一堆衣服，一件件心不在焉地看着。
“静静……哦不，静叔，”他压了压声音，朝唐茴耳边靠过去，“他明天走是吗？”
“对啊，”唐茴也学着他窃窃私语，煞有介事地虚了虚眼，“他房子退租了，他要去找他的男人。”
迟予怀暗自吸了一口气。
他挑了几件没有明显LOGO的衣服出来，“就拿这几件，懒得试了。”
然后在唐茴开口之前一股脑把剩下花花绿绿的衣服都塞了回去。
“我去洗澡了！”迟予怀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跳着去了阳台拿浴巾，只当唐茴在身后的骂骂咧咧是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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