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无过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毫无预兆地碰见勉强算是自己前金主的人，是应该落荒而逃还是坦荡地打个招呼？他觉得正常有羞耻心的人都会选择前者，但此刻却有一丝期待和对方正脸相迎。
真是恬不知耻！
或许是对方给得实在太多了而且自己并没有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半倚在对面阳台的迟予怀拧了拧脖子，直起身微微转了过来，将烟头摁灭在扶拦上。
接着缓缓抬起头。
转瞬即逝间，贺无过错开他的目光猛得转过身，拉开门回到了沸反盈天的包间内。
有的人在侃侃而谈，有的人在颔首聆听，有的人满脸通红举着酒杯和酒瓶满桌子打转，有的人昏昏沉沉脑袋几乎要磕在餐桌上。
贺无过长吸一口气，往自己原本该站的地方走去。
餐早就上齐了，酒水也都摆在了各自的桌前，这种时候几乎不会有能用得上自己的地方，他一般只需要乖乖站在自己的位置，观察这些形形色色的人。
——观察谁需要帮助，然后第一时间到达对方身边。
这时，喧闹中有个低沉而震怒的声音传来：“别把你国外那一套带回国内来！”
贺无过侧身一瞥，那位小路姑娘和那位姓金的老板在角落面对面站着，很明显，声音的来源是老板。
小路却丝毫不惧，脸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喝酒喝的有些微微发红，纵然如此，眼中却满是不卑不亢。
金老板身材短小精悍，但不影响他叱咤商场多年的气场有两米八，他抬着头，怒视着面前实际身高比他高了大概有五公分的姑娘。
小路似乎懒得跟他掰扯，“嗯”了一声拎起包就往门外走去。
“你去哪？”金老板有些诧异地挡在她面前。
“回家。”小路淡淡回答道，“借过一下。”
这下金老板不是诧异了，几乎是暴躁如雷：“你出了这个门，就别想再来我公司上班！”
“谢谢您，我也看不上你们公司。”
小路侧过身，轻巧地绕过他，然后离开，将整个包间的阿谀奉承和高谈阔论都以一门相隔摒弃，从容地像是轻轻将一只蚂蚁扫除自己的世界。
不用废脑细胞贺无过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贺无过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默默收回了之前“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身不由己的故事”的感慨。
不远处的金老板一脸铁青在原地伫立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表情转过身，脸上挂回笑容举着酒杯扎进了人群。
他应该庆幸并没有人留意到这一隅发生了什么。
贺无过今天的班到十一点结束，十点五十五的时候就有别的服务员来接替他了，他也没多留，两三句话交接了一下工作内容便离开了包间。
终于下班了！
不知道这度假村是不是因为新开业人流量比较大，这三天跟打战似的，女的当男的用，男的当牲口用，别的地儿都是早班晚班换着上，他家直接从早到晚转个没停，每天下班感觉魂儿都被抽走了。
包间左转没多远就是楼道，他转身下了楼，经过由于已经关闭了主灯而看起来没有白天金碧辉煌的大厅后，又下了一条宽敞而豪华的楼梯，才终于到了中心花园。
这是一个欧式花园，和国内的崇尚师法自然、写意山水的庭院风格不同，这个欧式花园的每一棵树被精心修剪过，每一朵花都有固定摆放的位置，白天才割过的草坪此刻还残留着淡淡的清香。
他贪婪的呼吸着，踏上石子铺成的中轴线，径直往中轴线终点上的出口走去。
贺无过很喜欢这个花园，纵然每天上班忙得飞起，他仍会抽空偷偷下来溜达一会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摸鱼摸得得心应手。
即将经过中轴线上的喷水池时，他花了两秒时间决定要不要在离开之前坐在石阶上思考一会儿人生，就在第三秒停下了脚步。
并不是决定得这么迅速，而是石阶上居然坐着一个姑娘，低着头划着手机，不长不短的头发滑下来遮挡住了半张脸。
她上身穿着垂顺而轻薄的藏灰色西装外套，里面随意搭配了一件白色体恤，下半身就更随意了，浅色的破洞牛仔裤和黑色帆布鞋仿佛和上身割裂开来，但是穿在她身上却没有一丝违和感。
贺无过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前不久才在包厢把自己的老板甩了的小路姑娘。
感到诧异的同时他又有丝“果然如此”的得意。
——果然她没有走得太远。
之所以用果然，是因为这大晚上的早就没了回市区的班车，又是在郊外，没有出租车是一码事，就算有，一个小姑娘也得不到人身安全的保障。
贺无过慢悠悠晃到了小路的面前，明知故问：“还没走？”
这种像是多年的老友般连寒暄都没有就直入主题的搭讪方法明显把那位姑娘吓到了，她猛地抬起头，在暗到几乎还没有月光亮的路灯下，贺无过看到她微微皱了皱眉。
但是很快，她似乎认出了他，紧绷的脸放下了防备，也学着他的口气回答道：“在约车。”
“约到了吗？” 贺无过问。
“没有。”
小路说完，顺带着叹了一口几乎可以忽略不记的气，低下头继续划着手机。
贺无过在她旁边坐下：“刚刚那人，你老板啊？”
小路有些意外地再次抬起头，对视了两秒，用眼神反复表达了“你怎么还没走？”和“我跟你很熟吗？”若干遍之后，贺无过回以她礼貌的微笑和期待回答的眼神。
她也扯了一个疲惫的微笑回应他：“不算，前几天面试的，今天通知我去公司，我以为是让我入职，结果这混蛋玩意儿带我来酒桌了，我当时在公司楼下大概脑子被门夹了才答应上车。”
贺无过这才认真看清楚她的长相，之前在包间只留意到是个脸十分臭的姑娘，虽然对自己挺有礼貌，但是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好惹。
但是她这一笑，整个人的感觉马上都不一样了。
“这多正常，看你长得好看，正好带来酒桌好谈生意。”贺无过顿了顿，又补充道，“就算是在我们学校，你这颜值也会被抓去礼堂主持毕业典礼。”
带去酒桌谈生意和抓去礼堂主持典礼的性质一样吗？
小路虚眼注视着他，大概是槽点太多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隔了好几秒才出声。
“我以前没遇上过这种事。”小路说，“你刚刚说你学校？你还是学生？”
“刚高中毕业，不好意思，才开了毕业典礼没多久，就记得主持人挺美的了。”贺无过恬不知耻地说着，丝毫没感觉到对方正在以每秒一毫米的速度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挪去，又问道，“你之前在国外？留学？”
“嗯，在意大利，刚回来没多久，”小路明显没心思闲聊，“这怎么回市区你知道吗？”
“这个点没有公车了，出租车更没有，这荒郊野岭的。”贺无过说，“要么你在这住一晚，要么我帮你找个度假村的车送你回市区。”
“多少钱？”小路问。
贺无过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耸了耸肩：“房子今晚只剩独栋别墅了，价格是……”
小路打断他：“车多少钱？”
“估计三四百吧。”
“操。”
“女孩子少骂脏话，你说你都有钱留学了，三四百车费怎么就操了？”
“留学时候我也没少打工赚钱……”小路低声嘟囔了两句，叹了口气，“算了，你们员工宿舍有空的吗？我凑合一晚，算我一百，一百五也成。”
贺无过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决定不再逗她，对她说：“看你长的好看的份上，还有个方案三，我们可以拼……”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吧！
“收起你这点流氓心思！”小路双手撑着石阶也站了起来，猛地提起右腿要踹过去。
贺无过反应十分迅速，在她有下一步动作之前赶紧往后跳了好几下，边跳边含糊不清地吼道：“姐，我对女的不感兴趣！”
小路愣了愣，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之后，顿时松懈了下来，抱歉地“噢”了一声。
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迟予怀一手揣在裤兜，一手夹着烟，伫立在喷水池十米开外没有前进。
不远处那个穿着暗红色制服的少年，不过没认错的话，前几天还是红画舫新调教的少爷，一整晚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生涩温和乖巧懂事。
而现在穿得人模人样出现在这里，还跟个小姑娘嬉笑怒骂，制服都盖不住他一身野孩子的气质。
啧，某种逢场作戏感后知后觉地出现在了他心里，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情，他往前迈了几步，直到确定对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才驻足。
“这是换工作了？”
贺无过猛地回过头，看见那张明明微笑着却透着一脸戏谑的脸，整个人都呆住了，半张的嘴微微动弹了两下，没有成功说出话来。
操……
这位姓迟的少爷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还换了发型？
贺无过不知不觉摒住了呼吸——迟少这新剪的刘海，要换个女生真有楚楚动人那味了，可他偏偏一脸桀骜不驯吞云吐雾，这反差还怪……怪有意思的。
迟予怀心里很满意他的反应，稍微有点那晚上的惹人怜爱的模样了，他干脆把烟叼在嘴角，左手揣在兜里慢悠悠晃过去，目光短暂在小路身上停留了会儿，又回过头问道：“这位是？”
“我朋友，”贺无过不知道为何开始紧张，像打报告似的补充道，“太晚没车了，她不知道怎么回家。”
迟予怀朝小路抬了抬下巴，问道：“你家在市区？”
“嗯。”小路点点头。
迟予怀吸了一口烟，沉思了片刻，把目光转向了贺无过。
“你下班了？”
“差不多吧，我帮人顶班的，今天最后一天。”
“回哪？”
“市……”
贺无过一开口就迟疑了。
是啊，回哪里呢？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迟予怀没有理会他的踌躇，摸出手机直接拨了个电话出去：“老张，把车后座的酒送到大厅，然后车开到花园这边的出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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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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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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