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聚集在废弃仓库旁,初步取证后,盖着白布的担架被抬上医护车送去尸检。媒体很快就会闻声而来,江明曜先带着两个惊魂未定的女孩上车离开。
雷秀雅吐过一场以后,仍在车上微微发着抖。谢冰仪摁着眉毛,尽量稳定心神。江明曜通过后视镜看见二人抖如筛糠,对谢冰仪道:“夜里比较凉,后座放了毛毯。”
谢冰仪这才像上了发条一般,伸手摸索出来,长而宽的红色毛毯,上面绣了一排圣诞树,披在雷秀雅的腿上,阵阵暖意回温。
江明曜注意到她只把毛毯给了雷秀雅,便不动声色将副驾驶的警服外套递给谢冰仪,他虽没有说一句话,但谢冰仪却心领神会,接过外套,披在身上,小声道谢。
她微微一低头,鼻尖萦绕警服上清爽的香气。
尸体未经掩饰,大喇喇吊在树上,被伪装成仿佛自杀。两个女孩摸黑下山时,就正巧撞见这悬浮半空的惨状。在场经验丰富的警探几乎都在嘲讽凶手智商不高,尸体一取下来便能看见脖颈处干涸的刀口,还有身上密密麻麻的殴伤,谁都知道这个可怜人被吊上去之前就死透了。
至于那些深深浅浅的血脚印,许是凶手拖拽尸体的过程当中不慎留下的。
“我会先送你们去做笔录,需要我通知一下你们的家人吗?”
荒山弃尸的新闻很快见报:经由家属指认后,尸体身份信息确认无误,死者为男性,年龄22-23岁区间,中越混血儿,外号直水仔。死因为动脉破裂导致的失血过多,他仅有的家人是七十八岁高龄的奶奶。
谢冰仪一路上都在想,警察有没有十足的把握抓走颜建润?老实说,她持悲观态度。
谢冰仪尽可能希望自己不要被卷入这起案件,不然解决不了颜建润的颜县长,很有可能会把矛头转向解决她。
钱是掌心,权是五指,当手指并拢的时候,总能笼罩整个掌心。谢天荣之于颜县长,或许就是掌心之于手指的关系。
更别提谢冰仪,她虽然是谢天荣的女儿,自身却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资产,说不定事情追根溯源,连她的父亲都会指责她徒增事端。
不等警察动手,谢冰仪就要把自己捅得千疮百孔了,她相信到最后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因为她小题大做,颜建润才会错手变成杀人犯——她无比确定,颜建润就是那种会杀人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他最终都会夺走某个人的生命,他就是那种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的人。而她,连她自己都怪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个递刀的人。
那些无端的指控,谢冰仪自己已经在心里想了千百遍。
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我干嘛要怪自己?谢冰仪看着车窗映照出的自己,这个世界从来不对女人客气,她有错也是错,没错也是错,不如先下手为强。如果我是个出身权贵的男人,我也会是全天下最无辜的人。
无辜到连杀人都会有人替我开解。
谢冰仪渐渐平息,而正在驾驶的江明曜却从后视镜将她刚才怪异的表情一览无遗。他其实完全把事情原委猜了个七七八八:谢冰仪这样出身的女生,却和雷秀雅亲密交好,他无意做阶级歧视,但这样悬殊的环境滋生出的关系多半是各取所需,才能延续至今。谢冰仪能给雷秀雅的一目了然,雷秀雅能为谢冰仪提供的亦然。
大概也就是两个月前,颜建润一家来分局拉选票,态度亲切和蔼,颜氏夫妇抱着基层警员的肩膀:“各位兄弟姐妹,我们和你们站在一起,我们都是一家人。”
记者扛着摄像头,对准几张灿烂的笑脸。
江明曜和师父站在一旁,仿佛局外人。而颜建润那时也疏远地站在警局门口的雪铁芋边,拨弄叶子。
“妈的,演个没完。”师父点了根烟,对这一家子装模作样的政客不以为然,江明曜则认为,不管是不是真心,至少颜氏做到了放下身段,就已经赢了同期的竞争对手。
“那个小孩。”师父指的是一旁心不在焉的颜建润。“国小就被学校三十几位家长联名举报,有严重暴力倾向,打不了同学就宰生活课养的小兔子,给班上好几个学生造成心理阴影。十六岁又联合几个小混混强迫同学拍裸/体视频,还威胁恐吓受害人,如果不是那个女生闹自杀,她家人根本就不知道这这件事,最后推了个家里最穷的小孩出来背锅,赔偿。我不相信教育出这种人渣的家长会是社会中的好人。”
“有些人会说,父母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小孩。”
“错了,是小孩没办法选择父母。”师父冷淡道:“他们替他挡掉了他应当接受的惩罚,迟早会自食恶果的。”
师父很不满江明曜不立刻站在他这边,骂道:“你是警察,不要保有自己的私心。”
江明曜凉凉瞥他:“师父你这么激动,好像你的私心比较明显噢。”
“臭小子!”
谢冰仪站在警察局的白墙拐角,她似是被刚才漫长的车程坐僵了身子,轻轻甩了甩纤细的手臂,松动筋骨。彭莺莺坐在长椅上,若有所思。
谢天荣接完电话回来,脸上的表情惶惶不安,看来,电话那头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直接去颜家提人了。”
彭莺莺侧过脸:“你就别管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谢天荣拉住谢冰仪:“县长让我问你,你录口供的时候怎么说的?”
谢冰仪也有些无心应对:“就,实话实说。”她在心里大翻白眼,女儿在外奔波了一整天,还目睹了杀人现场,他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关心这个。
谢冰仪做完笔录,就先跟着父母回家,走出警局,回望,建筑内发散出肃穆冷清的惨白色灯光,安静得吓人。路上,经过值班亭,江明曜不在里面,黑妹依然如同小主人般,驾轻就熟端坐在亭前,见了谢冰仪,犹有一副要上前亲热的意思。
“哪里来的野猫?”彭莺莺嫌恶地挡开黑妹,她今天穿的是露趾的高跟,若不是暴露了脚背,谢冰仪毫不怀疑她会一脚踹开黑妹。
谢冰仪用眼神道歉,她给黑妹买的高级罐头藏在床底,等到周一就会喂给她。
一进客厅,谢天荣就摁着眉毛怒喝:“你把事情一五一十讲清楚,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竟然说眼镜是建润的,全岛只有他一个人戴那个牌子的墨镜吗?!”
谢冰仪的指甲陷入手心的肉里:“如果没有确认他和这件事有干系,你觉得警察会去抓人吗?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干嘛这么生气?”
彭莺莺也沉默了片刻,开始帮腔:“都闹出人命了,他做得太过头了。”
谢天荣冷笑一声,觉得妻子和女儿翅膀硬了,竟然敢联合起来顶撞自己了:“你们两个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头发长见识短。就算真是颜建润又怎么样,你们难道以为我不清楚吗,我又不是傻子!只是我们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不要去做那个给警方递话的人!你知不知道姓颜的在不停打电话要我带她过去作证?”他指着谢冰仪,咬牙切齿道:“你找人打了他是不是,勒索钱的人也是你校外交的狐朋狗友是不是?你惨了你!他肯定还会跟往前一样,推个人出来祭天,没两天他放出来,你们娘俩就等着他们一家三口上门来闹吧!”
彭莺莺和谢冰仪都愕然地看着他,谢天荣三言两语就把母女俩分割出了谢家的范畴,嘴里不干不净诅咒着谢冰仪。他所有的投资计划都和颜县长挂钩,如果此人倒台,那么颜县长的竞争对手一定会搅黄后续的规划,搞不好捅破那些腌臜的交易,连他也会锒铛入狱。
“妈的,用老子的钱,住老子买的房子,坐老子买的车,你们又给我谢天荣什么了?有你说话的份吗,下不出蛋的臭母鸡!”
他越说越激动,随手抄起一只花瓶,砰一声砸在彭莺莺身后的屏风上,还好她及时躲开,不然碎裂的瓷片必叫她鲜血淋漓。
“妈!”
“谢天荣你疯了?!”彭莺莺惊魂未定,疯狂抚摸胸口顺气,谢冰仪冲上来搀扶母亲。谢天荣还在怒吼:“我谢天荣哪里对不起你们,要这么害我!简直是白眼狼,畜牲!”
他背过身去,喘着粗气,冷静了一下,语气平复后伸手就要抓谢冰仪:“你现在跟我去总局说清楚,你刚才的笔录有问题。”
谢冰仪脱口而出:“你要我作伪证?”
谢天荣怒目圆睁:“我要你弥补你的错误!”
谢冰仪摇了摇头:“犯错误的人不是我。”
谢天荣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颜建润一个学生,有本事砍死一个比他年龄大还比他更强壮的人?”
谢冰仪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的冷笑,她原本想说,错的人是颜建润,但现在,她觉得大错特错的人是谢天荣。
他压错了宝,其实是恼羞成怒了而已。
“我不会跟你去改口供的,爸,你也不要再接颜县长的电话了。”谢冰仪把沙发上披着的风衣再次套在身上:“你的太平轮已经沉了,该换船登了。”
屏风上的凤凰被花瓶里的水浸透,碎片参差扎在群山中,谢冰仪此时才觉得颜建润或许说得对,她们一家真算不上什么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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