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那...是妈妈惹你生气了?”他不说话,裴确就继续大胆猜想,“这样吧,我陪你去找你的妈妈,告诉她你正因为她很伤心,如果她不向你道歉的话,你就再也不和她说话了,怎么样?”
“可是伤害已经造成了不是么?”
裴确本是想逗檀樾开心,但抬头一见他紧蹙起的眉头,抿着嘴角。
无措地思索片刻后,她小心翼翼问:“没办法原谅妈妈了吗?”
“......努努力的话,也可以原谅吧,”檀樾伸手拨开遮住裴确眼睛的碎发,转而又垂眸道,“只是很难再去相信她了。”
悠闲的脚踝停止晃动,裴确低声琢磨了句,“是么。”
而后忽然转过话头,莫名问道:“檀樾,那你会一直相信我吗?”
“我会一直相信醒醒——”
几乎没有半点犹豫,淅沥雨声里响起少年的声音。
她抬起头,望见他那双真挚的琥珀色瞳孔,倒映的全是自己。
“——永远、无条件、坚定地站在你这一边。”
“醒醒,那你会背叛我吗?”
“不会!”
裴确同样答得斩钉截铁,“我也会和你一样,永远永远永远......无条件地和你站在一边。”
檀樾垂眸笑了,伸出手来,“我们拉钩。”
她挂上他的小拇指,两人齐声诵出咒语,气势恢宏,“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小狗啃骨头!”
无声雨夜。
他们坐在逆光的站台,誓言没兑现,已经变成两只被雨淋湿的小狗,互相揉乱对方的头发。
头顶乌云彻底被赶跑后,檀樾牵着裴确站起身,帮她理了理皱巴的衣服。
垂头,掌心捧着她脸颊,拇指轻提起她的唇角,抿笑道:“醒醒,回家吧。”
“嗯,回家吧。”
两人走到分叉路,裴确转身,熟练地与檀樾道别。
穿过弄巷,还未走到家门口,一阵哄闹夹杂着各类杂音,猛地传至耳畔。
“雪啊!你千万不要冲动,小裴现在长大了,肯定知道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咱再等等......说不定马上就回来了,你拿着这东西出去伤着人了咋办啊!”
她在原地顿然片刻,抬脚走到门边。
大门敞开着,她看见刚刚发出那阵哭喊的李雅丽,此刻正踮着脚,抻手想去夺白雪高举向头顶的铁剪刀。
吕美琴匐在地上抱着白雪一只腿,颧骨蹭着她的膝盖磨得通红。站她上面圈着白雪另一只胳膊的是她老公,嘴角长痦子的王裕忠。
江兴业在墙角躲得远远的,吴建发更是蹲在他轮椅背后,生怕波及到他。
“阿...阿裴,你回来了......”
袁媛也在,手里拿着女医生给她开的白色药水瓶。昨晚忙着逃跑,被她不小心扔在了澡堂。
一众审视中,裴确推门上前。
“你说你这个姑娘家的,去买这种东西来用做什么!”王裕忠一把撒开白雪,僵持太久,他正愁一肚子气没处发,冲裴确没好气道,“还给落在澡堂,现在闹得整条弄巷都知道了,要不是你李姨心善,今天赶着来你家商量和一成以后的婚事,你看这方圆几百里谁还敢要你!”
王裕忠说话,痦子上的黑毛跟着一抖一抖的,因为是个老烟枪,嗓音像炮仗,一瞬间把静止在原地的白雪给点燃了。
她猛地挣开众人桎梏,冲到裴确眼前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回房间后,“哐当”一声反锁上门。
裴确被甩到床上,半边身子磕到坚硬床板。
但不等她坐稳,白雪已经抓起她胸前一绺头发,举着手里剪刀照着她耳垂的位置狠剪下去,再抓到太阳穴、贴近头皮......
一段错落的咔擦声中,裴确呆楞地坐着,眼睁睁看着昨晚淋雨整夜的长发一把把脱离自己。
直到她忽感一阵凉嗖嗖的风吹过,那把缠了几圈红胶带的铁剪刀,才“砰”地清脆一声,掉落到水泥地面。
白雪突然没了气力,半跪在裴确身前,手臂颤抖地环过她被剪得七零八散的脑袋,将她紧紧抱进怀里,嚎啕大哭。
裴确直愣愣地瞪着眼,睹见妈妈哭红的胸膛,她伸开手,同样抚上她的后背。悬在眼眶的泪水垂直滴落。
妈妈的手心长了刺,怀抱却那么温暖。
“雪啊!你千万不要冲动!咱们有事好商量,小裴再怎么说,也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方才站在屋外几人,听见里面动静赶忙拢到门边。
李雅丽站在前面嚎叫着拍门,袁媛被吕美琴推搡着往缝隙里凑。
良久不见什么响动,李雅丽又跑着去找吴建发,边跑边喊:“建发,你快...去家里拿把榔头把这锁给撬了,万一这母女俩真有个好歹,到时候警察问起,别又把咱儿子牵扯进去了。”
房子面积小,隔音差,她说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裴确耳朵。
还不等听见吴建发离开的脚步声,她圈在手心那股温暖猛地挣离——
白雪重又拾起地上剪刀,“哐啷”抽开锁头,单手将门外两人推开,手中刀尖直指正对面的李雅丽,惊声尖吼:“滚!你们全都给我滚出去!!!”
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觑时,始终缩在江兴业轮椅后的吴建发“噌”地站出来。
他抬手把李雅丽推到旁边,抻着下巴,嘴里时不时发出地痞般的啧啧声,盯着白雪半天不说话,脑袋往右下一转,冲江兴业嗤笑道:
“老江,你说说你家这是咋回事啊?小的不懂事就算了,现在连你媳妇儿也要来欺负我们家?”
他嗓门吊得高,江兴业吓得脸都白了。
“我和雅丽今天到你家,本是出于好心,结果你给我整这么几出,膈应谁呢?”吴建发揣着裤兜,小鸡啄米似的,说一句话点两次头,
“我们还商量着,等江裴嫁过来,你欠我的钱全当是彩礼,一笔勾销,但现在这情况,你要觉得咱家高攀不上你家,趁早说!那八千块钱也趁早还给我!还不上就去借高利贷,我看你不是还剩五根指头让人剁么?!”
“要不是一成喜欢,我压根儿看不上你家闺女,更别提她染这病,老子今天把话撂这儿!除了一成不嫌弃,你看以后谁能娶你家江裴!”
一听他提钱的事,江兴业稳不住了。
忙摇着轮椅到他眼前,双手在胸前交握着给他作揖。
吴建发知道自己捏住了他的命门,并不领情。
往地上啐了口痰,梗着脖子鼻孔朝天,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江兴业见这招不好使,为表忠心,转头抄起立在墙角的拄拐霍地扔向白雪,“你这个下/贱东西!”
但他力气不够,拄拐半斜在堂屋门槛,撞出哐当一声颤响。
坐在屋里的裴确瞬间醒过神,冲出去,迅速辨明局势,抬手拦在白雪身前。
一时间,她被剪得七零八散的赖皮头,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方才的混乱刚静止片刻,江兴业只觉脑门儿冲上一股火气,烧得他羞怒不已。
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的老婆孩子居然敢和他作对?!
他躬低身,随手抄起旁边矮凳朝堂屋一扔。
小木凳的重量比拄拐轻,这次没半路倒在门槛,横着一方锐角径直砸向裴确小腹。
她咬牙闷哼,紧接着飞来的是锅具、水壶、铁桶......
一切放置在江兴业身边的东西,都成了他此刻手里的武器,只向着血缘亲人开火。
而那些细小又沉重的物品,弹无虚发,如同流弹般撞击她身体各处,最后被她咽下肚,无声消化。
等江兴业的四周再无可扔之物,他见吴建发并没有拦阻之意。
于是布满老茧的手摸进衣兜,心一横,手臂平直,攥着木把朝前猛地一掷。
那把被他常年握在手里的刻刀,将将擦过裴确耳廓时,她还能听见那道“咻”的风声,割断几缕碎发。
差了几毫厘,平直刀面便会戳瞎她的右眼。何其幸运,仍有那几毫厘。
只它仍旧正中靶心。
——“可是伤害已经造成了不是么?”
蓦然间,她想到昨晚檀樾说的话,想到袁媛姐曾经对她千万般好,妈妈现在为了保护她而抗争,难免愧疚。
但又想到,或多或少,她们都曾伤害过她。
而伤害一旦形成,便没有倒退的解法。
那瞬间,她脚下忽然划出一道线,一种绝无仅有的孤独感攀进身体,融入血脉。
裴确看见所有人站在另一端,站在她的对立面。
她应该感到痛苦、悲伤、然后哭泣,可她什么也没做,只觉内心竟十分平静。
仿佛置身一片空茫之地,那些刺向她的刀刃统统化为流水,穿过她的身体。
抵达世界的背面,并不意味着坠入深渊,而是从今往后,无论她朝着哪个方向前进或后退,都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发誓说,会永远,永远,坚定地站在她这边。
所以之后不管迈向何处,她最终都是朝着檀樾在的方向,离他近一步,更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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