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定会再见吧，无论你在哪里
雨过天晴。
孟冬第二天请了假，被小鬼带着去了市职教学院教职工家属院。
一片低矮步梯老楼间，梧桐枝叶郁郁葱葱遮挡着光。
小区里很安静，偶尔几只流浪狸花猫从花坛里探出头来朝着孟冬喵喵几声便又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它从没来过一样。
孟冬要去的人家在小区尽头最靠里的一栋房子。
小鬼说这里住着他认识的人，他想在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前再看他们一眼。
孟冬能察觉到他最近说的每件事情时间地点人物都在变得真实清晰起来。
但她顾不上去想他是不是正在慢慢恢复记忆，因为当下她唯一且非常确定的就是他正在慢慢从自己生命里消失。
有点难过。
明明之前还在期盼着这一天赶紧到来，但真到了这天孟冬才后知后觉自己早就已经对他有了依赖。
一个人依赖上另一个人，是件极麻烦又可怕的事。
因为一旦对方消失，接下来的岁月于自己而言就是需要漫长时光治愈的绵绵潮湿。
“做完这件事，你是不是就要离开了。”孟冬低头看着脚尖，一下又一下数着步子试图让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没那么难过。
小鬼倒是还有心情开玩笑：“怎么，舍不得我了？”
孟冬本来想说“谁舍不得了”，结果话到嘴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于是沉默许久后只闷声“嗯”了一声。
她承认，她舍不得他。
孟冬想，如果这是他们即将分别前所剩不多的聊天，那么这一次，她要学着认真表达自己的感受，好好跟对方说再见。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让自己又一次像年少时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一样，在往后的日子里每每想起来心里都是遗憾：如果当时，能再勇敢一点，认真说过【我喜欢你】或者【你好再见】就好了。
“放心吧。” 小鬼应该是没想到她会承认的这么干脆，笑着说：“我会记着你的，而且……也许再过几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那到时候，我应该已经变得很老了。”孟冬说。
“老了我也能认出你。”小鬼接的自然。
梧桐树影摇晃，落下细碎的银光。
有一瞬间，孟冬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很奇怪，一定是因为今天天气太好了。孟冬笑了笑，想着如果再过几年他们在街上遇到的话，那到时候她一定会拿一颗糖哄他开心，然后还是和现在一样喊他小鬼。
一定会再见的吧。
今生有缘的人，来世也一定会再见。
“一会儿进去你就说自己是他们儿子同学，毕业之后一直在外地今年刚回来，顺路来看看。”
孟冬提着鲜花果篮站在三楼防盗门外，抬起手准备敲门却又犹豫着怎么都落不下去。
“这样能行吗？”孟冬小声问，“要是他们儿子在家，不就穿帮了吗。”
“放心吧。”小鬼格外肯定，“家里就两个老人在，不会有事的。”
“那我敲了？”孟冬再次确认。
小鬼说：“敲。放心，他们肯定会很欢迎你的。”
虽然孟冬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但手还是很诚实地轻轻落下敲了两声。
“咚咚咚。”
孟冬边敲边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己不会被人当成专坑老年退休金的保健品推销骗子给赶出来。
几声落下。
无人回应。
孟冬正暗自庆幸自己现在有了正当理由可以离开的时候，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鼻梁架着老花镜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太太身后有人紧跟着问：“谁啊。”
孟冬快速往里看了眼，小鬼说的没错，家里确实是只有两个老人。
“您好，我是您儿子的同学，我叫孟冬。”孟冬努力装作镇定按着小鬼教她的说，“最近刚回国，来看看您二老。”
……是去了外地，不是出国。
到底还是紧张了。孟冬有点担心自己露馅，但老人似乎并没仔细听，只一前一后在门口长久地站着看着她不说话。
孟冬被人看得心虚，心里已经想好一会儿要怎么跑路了，结果很快，她就听到老太太压着内心的兴奋与激动颤抖着声音开口说：“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来家里看小恂 。”
小恂？孟冬转头，眉眼震惊又不可思议地试图在眼前一片空荡里确认自己内心的答案。
“嗯。”小鬼给了她肯定，“是陈恂的家，进去看看吧。”
孟冬被老人笑着迎进家门。
屋子里收拾的很干净，干净的就和老人脸上的笑容一样带了些落寞。
客厅桌上摆着一个星球造型蛋糕。
“今天是小恂生日，一起吃块蛋糕吧。”老太太说，“谢谢你来看他。”
恍惚间，像有一万根针同时朝着她的心脏射过来，孟冬疼得快要忘记怎么呼吸了。
喘不过气。
从进门起孟冬便在心里一直隐隐感到不安的想法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陈恂，不在了。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一瞬间爆发出的眼泪像是即将决堤般重重压着眼眶打转，压得孟冬眼睛通红、酸疼。
“别哭。”小鬼在旁边提醒她，“哭了他们也会跟着难过的。”
孟冬忍着眼泪别过头用力吸了下鼻子好不容易让自己平静下来才回身挤出一个灿烂又悲伤的笑容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陈恂。
“小恂从小就喜欢研究星星，以前总说自己长大以后要做天文学家。”陈恂父亲切了块蛋糕给孟冬，“所以从他读小学开始，每年生日我们都会给他定做各种星球蛋糕。”
“要是没有十七岁那年的意外，他今年也该和你一样大了。”
陈父看着孟冬，笑得慈祥。
十七岁。
孟冬手一怔，所以高三下学期陈恂根本不是转学，而是出事了。
“陈恂他……”孟冬犹豫着问，“出什么事了？”
陈父有些意外，但还是耐心解释给她听。
毕竟当年那场大火，除了当事人，也不是所有人都会一直记得。
“高三那年，陈恂寒假报了个辅导班，楼下商铺液化气爆炸，连着整栋楼起了火，没逃出来。”
尽管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此刻陈父再讲起时语气还是很辛苦。
可能在他们心里始终没能接受他们的儿子陈恂就这样永远沉睡在他意气风发的十七岁了吧。
十七岁的陈恂，十七岁的小鬼……
是他带他来到了这里。
孟冬猛然反应过来想问小鬼你是谁，结果刚一开口还没出声，脑袋里先传来“呲——”的声音，持续不断回荡着，疼的她像是下一秒脑袋就会爆炸了一样。
孟冬疼得抱头蹲在地上。
疼痛中，脑海里却在一遍遍闪现陈恂的脸。
站起来回答问题的他，小心戳了戳她后背借她橡皮的他，讲台上自信洋溢自我介绍的他……无数个陈恂在这一刻全都真实又生动地回到了她眼前。
那场大火，孟冬也在。
“我怎么忘了。”孟冬抽噎着一遍遍问自己，“我怎么忘了。”
忘了那个冬天，陈恂是和她在一起的，一起经历了那场可怕的火灾。
——别害怕，我带你出去。
——孟冬，你不要睡，再坚持一下。
——我们会找到出口的。
——孟冬，你要好好活下去。
——孟冬，不要忘了我。
孟冬，孟冬，孟冬……
耳边声音和梦境重叠。
孟冬醒来的时眼角还在不停淌着眼泪滴在一片潮湿的枕头上。
陈恂，是为了救她才离开的。
孟冬全记起来了。
那年冬天，一片火海里，在那扇门彻底倒下前，陈恂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孟冬推向了安全出口。而他自己，则被永远困在那可怕的红海里，再也出不来了。
“孟冬。”小鬼在床边温柔喊她名字。
孟冬哽咽着说：“陈恂不在了。”
小鬼说：“谢谢你，好好地活了下来。”
孟冬泣不成声：“可是陈恂不在了。”
“没关系。”小鬼说，“只要你还记得他，他就会一直在。”
“对不起。”孟冬哭到失声，嘴里一遍遍道歉说，“对不起我忘记了那件事，对不起这些年我都没来看过你，对不起我以为你不认识我，以为我们从来没有过交际，对不起，陈恂对不起，我怎么能把你为了救我才离开的事情忘了。”
孟冬心疼的无法呼吸。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那天能够活下去的人，是陈恂啊。
“你认出我了？”小鬼问。
“嗯。”孟冬重重点头，“我认出你了，你是陈恂。”
麻烦鬼是陈恂。
善变鬼是陈恂。
厉害鬼是陈恂。
这些天在她身边陪伴她走过人生漫长雨季的，一直是陈恂。
“不要难过。”陈恂说，“我不怪你，也不后悔，我希望你永远开心快乐。”
孟冬哭到说不出话。
“给我个拥抱吧。”陈恂说，“这就是我第十个愿望。”
孟冬闷着鼻音，断断续续说：“可是，我，碰不到你，我碰不到你。”
“别哭。”陈恂说，“我喜欢看你笑，你再笑一个给我看看吧。”
有掌心落在孟冬额前，孟冬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里的温度。
再然后，当她抬眼，陈恂出现了。
“对不起，我骗了你。”陈恂说，“其实我并不是鬼，我来自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时空里和这里一样喜欢着许孟冬的陈恂。”
“我就要离开了。”陈恂说，“回到原来的时空，又或者去往下一个时空，再次认识那个叫许孟冬的女生。”
“骗人鬼。”孟冬嘴角上扬，但眼泪始终没有停下。
他说他喜欢看她笑，那她就努力笑给他看。
“抱一下吧。”陈恂说，“跟骗人鬼好好说再见，然后继续勇敢地好好活下去。”
“我们还会再见吗？”孟冬在他怀里问。
陈恂说：“会的，一定会的。”
孟冬感受着怀里的温度渐渐消失，含泪笑着说：“那下一次，让我先找到你。”
我会在下一次时空，坚定而勇敢地先奔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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