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破旧的街道里,警车的闪灯拦出一片空档,将斜阳的余晖分成红蓝两色。

站在街口的另一边,大和回望那道被黄线锁住的小巷。过了半晌,他才忽然开口问道:

“……神户警视那边,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自上次对外发布的公告后,神户警视大多的奔波,似乎就投入到维系他们的谎言上。

而阴差阳错,那个「集团犯罪」的借口越鼓越大,荒谬地冲破虚无走向现实。

大和敢助这么问,视线却全然锁在诸伏的脸上。

诸伏被动承受着这道重量。他侧过脸;而那目光仍然烫得像在拷问,等待他的回答。

他静默听着大和的陈述:

“这两天,局里都在说,神户和警视厅来支援的公安,掀出了一起武器走私案。”

随着敢助的话语,诸伏无言地回顾这片街道。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很难想象,这校园内外,仅在一周内就两度承载了凶案现场;

——就像他们也很难想象,有一伙胆大包天的武装分子,在离市中不远的山脚下与公安交了火,就在雾织山的另一侧,就在离警务站近得几乎听得见枪响的地方。

“与公安碰上的一开始那伙人,其中一人使用了警用手枪。”

“在公安排查的西北山脉附近,他们与一小股出山的武装分子撞了个正着。第二回是那帮公安主动追过去,结果截获了其他两厢‘海货’,本部的流言都传翻了天。”

“这还不止。后面经现场勘查,对遗留的痕迹、弹道及弹壳进行检验后,他们才确认了,这很可能就是长野流出去的手枪。”

长野本部的内部被指有成员走私手枪。而作为长野搜查课的老牌大将的竹田组,一开始被调去与公安配合,却‘意外’地疑似查到了自己的头上。

“神户引来公安这群啄木鸟……是为了本部的蛀虫。”大和笃定地说道。

在那之后,竹田组更加微妙地暂时保持沉默。他们停止配合公安的行动,似乎只是在用不合作做抵抗,和调查的公安暗中对峙:

等待被挖掘出那个足以将他们作板上钉的证据——或者,静候翻盘的契机。

但大和警官的注视,越过雾气的迷障,已然投去了更深的方向。

“神户拿着幌子,招公安的援手过来,是要查竹田组。你们又要查什么呢?”

诸伏一怔。大和针刺似地对他说:

“我看你们那专案组的警探,也不像是个会向地方官投诚的家伙。他借了神户搭的戏台,肯定有他自己的戏要唱。”

诚然,高桥廉不用向他们的长官投诚。因为——

诸伏高明想到神户从见到高桥廉的第一面,就表现出来的古怪的热情。原来当初,警视如此地强调「集团犯罪」,是期望借着这警探的身份,把水搅浑,以便顺理成章地吸引外援,把叛徒的尾巴揪出来。

“他站在台上,不惜被溅一身警署内斗的脏水,是说好让神户交换什么呢?”

此问正是关键。神户警视为他们编织的说辞,在诸伏脑海中回响——集团犯罪,山里的黑工厂,还有那些失踪案。这些线索串在了一起,但是……

“你们专案组又为什么卷进来蹚这浑水呢?”

诸伏幡然回想起,那天在医院的时候,高桥警探对他的答复。

「只要他们来」,他说。

这就是他们的交叉点。他们合起来去借这一股外力——神户想要外力来帮他捉住屋子里的鬼;而警探只需要他们作为纸糊的炮架,出现在合适的地点和时间。

至少曾经,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警探的目标已经达成了。

可是……

“可是。如果——那不只是借口,不只是神户警视营造的假象。”

大和警官转过身来,正视着诸伏:“尽管这其中种种,让我不禁想:那个制造了那么多起失踪案的犯罪团伙,它真的存在吗?”

没等诸伏高明答话,他就自顾自地继续了下去:

“我认为不。可这如果只是个编出来的谎言,它会值得你们这么大费周折吗?”

“还是说山里……”他的嗓音沉下去,“确有另一个黑工厂。”

诸伏高明转过脸,沉默地看着大和。对方不像是在提出问题,语气近乎确定;只是眼神里,仍透出一丝寻求答案的暗光。

“敢助。”诸伏劝他,“你有追凶的实力,这点我从不怀疑。”

“但除了这案子之外,有些旁的枝节,只能归专案组的人管,你最好不要调查。”

“怎么?我们的孔明什么时候会说这样的丧气话了。”

一见高明那不自觉锁起的眉头,大和警官反而笑了起来,打趣道。

透过表面的劝告,大和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份真切——

友人言语下对他的担忧,正如他关切对方的安危一样。这一点,倒是叫他奇怪地冷静下来。

诸伏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山里的确有其他情况。但具体是什么,我们不知道。……都还没有足够的证据。”

大和深深地盯了对方一眼。他没有就此放弃,而是闲聊似地谈起之前的另一件事。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你们说是聘自格莱德的工人?”

大和忽而调转了话头,提到当初受高明所托,从雾织山里救下来的那个人。

那人经医院救治醒来后,便一直神志不清——除了对「格莱德」、和「泥土、雨水」之类特定的词有反应之外,几乎对任何刺激都无反馈。

从一开始,他们就只知道这是格莱德的工人。而这个信息,是诸伏高明从高桥警探那里「得知」的。

他问诸伏,此人是否与山里真正的‘黑工厂’有关。——毕竟他自己实际已经在调查了。

“格莱德根本没有在山里建过工厂。”

如果目前所有的记录属实的话。如果不是,那就是格莱德有问题。

“莫名出现的失踪者,小信和的木村案。这两件事的连接点,在「山里」。”大和说,“山里有什么?有‘黑工厂’,照神户和你们的说法。”

“你们是在查格莱德?”

大和的语气中,再次轻微地掺入了一缕质问。在他看来,那个专案组、包含诸伏在内的人似乎事先知情,比他们这些人都知道一点更深的内幕。

而实际上,知道的似乎只有那个外来的警探;诸伏和那些人都只是他的同谋。

——神户警视为什么偏偏,用黑工厂当借口?是他真的知道些关于工厂的消息,无意识泄露了内情,还是谁故意想要他引出什么人?

从放出‘黑工厂’的风声、蒙蔽调查目标,到诸伏高明回到专案组‘争权’,助长那个警探很快离开的表象,其实都算是对高桥的配合。

“这不是你的主意吧。”大和观察了片刻,从诸伏高明滴水不漏的表情中,依旧设法挖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真是可笑,竹田组还以为你百忙之中也要赶回来,是为了代他们上场角斗,没有想到,战场上的两位早就联合好了。”

大和由此推测道,“——看来,你们的战利品是摆到观众席了。”

诸伏不作声地低下眼睛。他没有说话,至少没有否认——大和轻而易举地读出了这般讯息。

“我知道你们在一个专案组,现在算是一伙的。”大和敢助说,他的措辞总是这样噎人的锋锐;在某种程度上又确实不是误会。

“但你们的那位警探……他恐怕没那么简单。”

“我担心,他不是总跟你们站到一边。”

无论是出于朋友、还是公务的原因,大和敢助的警示都并非毫无道理。高桥冷淡的面容下,的确隐瞒了太多未知。谁也不能赌那内里究竟是不该窥探的私情,还是致命的暗雷。

“我会——”诸伏本要说‘我会更加留意’,又叹了口气。他悄然改口,不着痕迹地留了余地。

“我也不知道……”

在这时,诸伏高明却想起了不久前、神户警视只身离开之后,高桥廉对他讲的话。

“每个人看见的敌人,都不一样。”廉说,“神户警视看到的,自然是他的敌人。”

他的话里显然还有没说的。

明显,在高桥廉的眼中,神户的视野盲区下——如今,也默默伫立着另一伙更不该被忽视的敌人。

**

“不管那伙敌人是谁,他们都已经近在咫尺了。”

景光轻声地回答,那一点白雾刚出口还微热,很快就被撕扯进寒冷的晚风。

这是一次时隔不过几日的紧急联络。与联络人见面的申请,几乎当时就被批准通过。

景光便知道,这次突发的险情,不仅仅是有一方在关注。

因为——“沼田直树死了。”

他们在同样的暮色中见面。然而这一次,联络人如夕阳般柔和的面孔上,却受此时的灰色浸染,蒙上一层收敛的忧虑。

一见面,联络人便向他说。在短暂的无声中,他们从对面的眼眸里读出同样的情报。

得知这个消息的不仅是景光。

自上回联络人接到景光的情报后,便报与上级,并联系地方警方秘密配合、向他们及时同步特定内容的调查结果。

因此,景光的工作小组也第一时间听到了消息,并迅速评估风险、重新安排撤离事项。几乎与此同时,收到了景光的联络申请。

景光是从‘同伴’的口中得知的消息。沼田直树的死悄无声息,却如打旋儿的落叶般,透露出狂风欲来的不祥预兆。

“沼田直树,目前已确认他为学生坠楼案件中调查发现的、那个学生群组的管理员。”

这一次,联络人向景光带来了新的情报。经上级协调,他们得以借到了阅览须坂二中案卷宗的权限,及时得到当地警方那边的消息共享。

由此,基本可以证实,沼田直树与须坂二中案有关。更大胆地说,此人就是那日事件发生的幕后推手——假如把那尊不具名的雕像也算作证物的话。

联络人共享的情报,将景光悬在蛛丝上的推理碎片拼合起来,连成切实的依据。

“现在的情况,经我们探讨后,仍有两个疑问。”

联络人说道,简要地总结事前分析中的盲点。

“一,是谁策划——二,是谁杀了沼田直树?”

景光沉吟。他认真思考时嘴角不自觉地压平,一双蓝眼睛像是几欲冰冻的湖,身体似放松、似蓄势地低垂,如一只追踪猎物的幼狼。

“须坂学生坠楼一案的主导,应当是沼田直树。”

沼田直树并不是那个群组的第一任管理员。他的接任时间才不过两个月,之前的管理员暂查不到影踪。

直树原本是代互助会的幕后势力行事,成为须坂二中群组的新管理者,引导学生标记目标、并受理所有由照片指定的受害人;

然而,景光推断——这回的坠楼案中,令不明雕像出现的直接策划者,正是直树。

“至于,那伙藏在阴影里,置他于死地的敌人……”

景光认为,凶手并非出自他们互助会。

从借来的现场初勘报告中足以看出,现场和沼田直树的尸体上,除了刻意留下的、符号化的标记以外,没有保留凶手任何的个人特征。

行凶者十分冷静而专业,整个过程中的参与者甚至很难断定只有一人。

而互助会——

虽在早年的时候,互助会也大肆吸纳过如外守一那样的恶徒,但他们的活动全凭‘自觉’、一腔热血,这些教徒入会后也仍是无组织的。

在景光探到的情报中,互助会并没有豢养着一批专业的‘猎犬’。

互助会披着羊皮太久,如今可用的已经不是真正的狼了。

而在他打过交道的清扫者同行里,也没有人提到、或像是参与过更深一层的存在。最接近猎犬这一门类的,几乎已是景光自己。

他们也大多忘了狼的模样;久而久之,看到与自己皮下类似的家伙,也认不得彼此原本是一家。

那么,真正的狼藏在何方呢?

“互助会结构松散,不同干部的手下,彼此互相了解得不多。只在我们这些同样属「那一边」干部一派的人里,有些隐约的流言。”

“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因何而死。”景光说,“只有人说,直树老大做得太过,把那边的「人」惹来了。”

联络人神色一凛。无需更深的解释,他已然明晰了景光的潜台词。

“他们清理的是——”

“……叛徒。”

联络人肃然接道。尽管此前的结论不如今日清晰,但即便在当日的讨论中、上级也认为,互助会的动乱确有其事。

——若为自保,景光的离开迫在眉睫。

“……他们一个出了问题,剩下的也有可能被清算。”

无论「那一边」的是谁,那些人显然已经开始行动了。

「那一边」似乎要清理反叛的互助会干部,不知会席卷到多少其余人员。

沼田直树首当其冲,作为那不知名敌人眼中的‘首恶’,已经献出了自己的死亡——

那么在直树口中,被亲切称呼的另一名干部‘高辉’,很有可能也身处于这轮风暴。

而景光身为直属于高辉一系的下级,也有可能成为这股力量的下一重清洗目标。

“你在那里面潜得太顺、太远了,这本来是好事。”

联络人不禁感慨这事态不由人的风向:“但现在——它让你太危险了。”

所以这次,联络人带来了上级的特批:允许景光尽快撤离。

“……”

问题是,应该以什么理由撤离呢?呼啸的暴风已然袭至眼前,没有让景光他们精雕细琢计划的时间了。

是寻找虚无缥缈的借口,将不被揭穿的几率寄望于敌人的愚蠢上;还是直接放弃这条线,不顾先前的努力,不考虑再在互助会里立身的可能,彻底地离开?

很快,景光便被‘家里’指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家里同意你尽快撤离。哪怕没有理由也好。”

联络人向景光传达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允许他以任何形式撤出,哪怕不计后果。

“……谢谢您。”景光的喉头微微发堵,“但是,前辈……”

他明白其中的代价。

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是因为意外破获了外守一事件,由临死的那位犯人悔罪供述、并以互助会老一批成员的身份为他做担保,受真实的推荐而来的。

拥有这样的内推名额的,只有那些十几年前入了会的老人。其他新入会的信友,大多只能看到慈善会的外壳——除非干部主动招揽,他们是接触不到半点内情的。

这是景光入会后,才逐渐了解到的情况。外守一不知道;在他们那个时代,互助会想必正如饥似渴地吸纳成员,还没有发展成今天的庞然大物。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个‘真实’的卧底——无论是作为本地人,还是作为入会成员的资格,他都没有作假。

而这样的先机,他们以后不会有了——

如果他这样退出的话。

“诸伏,别意气用事。也别气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联络人看到景光脸上浮动的光影,敏锐地开口劝他。

地平线上,最后一缕光亮如丝线般颤动,被那片深蓝柔和地吞没。

“如果不是你,我们根本拿不到现在的情报。别担心,我们以后肯定有办法的。你现在最紧要的,是扫清尾巴,确保不留隐患地撤离。”

他劝慰景光,这不是一次失败。在这次之后,景光也可以继续从事其他的卧底任务,或回到东京的行动小组,执行他被调到长野前本该被分配的任务。

“因互助会这次的危险来源不明,可能要辛苦你维持静默一段时间。经上级评估风险之后,再重新转入其他任务小组。时间预估是半年到一年。”

联络人瞧了瞧景光不自觉的皱眉,笑说:“当然,如果你有转换到一些其他岗位的想法的话,静默时间可以适当缩短。不过……非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你在这行有天赋。”

“凭你的能力,再去执行其他的卧底任务,也并不困难。”

联络人轻轻叹了口气。他和缓地看着对面这个年轻人,既不愿这颗明珠蒙尘、也担忧他所行之路上的危险。

“放心,咱们以后还有机会的。”

“哪怕这条线断了,只要不是以警察的身份暴露,而只是单纯地‘叛离’互助会……”

说者无意,这话却如黑夜中的闪电,一下子点醒了听者。

“——不。”

景光说。

“不需要放弃这个身份。”

他截在联络人下意识地阻拦前,率先开口:“我这里有一个能两全的解决方案。”

=

——的确有一个不只是两全的解决方案。

与他而言,这样不单是不必完全地放弃这个身份,且能够顺道完成其他的调查。

景光告诉联络人说道:“其实,我目前还有一个待接的任务。是那个组织之前试探发来的委托,要去京都。”

在他交付雾织山的照片之后,琴酒曾短暂地联系过他。目标是京都附近曾出现过的一个家族,如今似乎早已隐迹在深山中。

而碰巧的是,他又从互助会的成员‘伙伴’里知道,互助会在京都也假借慈善受益者交流的名义、在开展什么活动,只有如他们这样正式会员、而非‘信友’可以参与。

景光觉察出其中有情报可探。但最初拿到这项任务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在长野这边马上到了能再进一步的节点,所以没考虑过要承接外地的事务。

但如今,情形大变,此处不再安全;他认为接下这个新的任务正是时候。

一方面,他能踏上那个组织的船,从中得到更多的情报;一方面,他又能借此正当的理由离开,而不必卷进干部肃清的漩涡,一石二鸟。

“唯一的危险……”他莞尔地一笑,“大概就是低估了那帮追在身后的野狼吧。”

这一切计划,落点都只在骗过互助会,却隐约无视了最关键的「那一边」。

然而他自己道出这漏洞,再次轻轻化解联络人想要劝阻他的理由。

“不过,您放心。如果真有那么一群凶恶的野狼,足以追着我们不放——”

“那就算我今天彻底撤出,也无法从这群东西的阴影下逃脱的。”

联络人听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可放心的。但他明白了。他注视着景光,注视着这张脸庞下、比刀锋更难摧的某些东西,无奈地被说服了。

“……好吧。”

“你打算用什么假身份?”他说,“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给你准备。”

“不用劳烦您。”景光细微地露出一分笑,“就还是用小田彰。”

“记者的身份,在哪都能搭上边。而且,我这张牌也做熟了,任务的人都认识。这一处张扬些,再和谁碰上,就没那么容易被揪住不放。”

这点景光确实说得对。

以他摄影记者的身份前去,无论是参与互助会的交流、还是哪怕要兼顾琴酒的任务,他都照样可以用这个表面身份。

联络人也几乎无言。他成长得如此之快——似乎已经不需要别人细细叮嘱了。

“好,”他说。

“我们会尽力配合你。”他点一点头,叫景光放心去做,“之后如果有需要、或者特殊的情况,我们也会帮你联系京都的同事。”

不过在临别前,联络人想起最后一点微小的疑问:

“你说互助会假借各地交流的名义,似有什么秘密的活动。你的依据是什么?这些各地的慈善信友会,和长野的互助会,也会是一脉同枝吗?”

“本厅如果都不知情,那我的消息,恐怕难作准。”

景光先是谨慎地回答,不过,他依然向联络人说出了自己留意到的风闻。

与其他各种慈善会的联系,姑且可称作是同道交流;而引起景光注意的,这些项布置的重点,却在那些如同旅游研学似的琐碎活动上。

而从同事口中,景光得知,互助会似乎把这一趟京都之旅,看得不一般——

“他们将其称之为……‘拜访神的足遗’。”

**

与联络人告别的景光,迈步越过安歇的荒野,绕过不再视他为异客的山林。

而后,乘着如初见警探那天一样的轻晃晃的月色,他悄然离开了。

今夜冷而无声。

风低低地贴着地面,如人般缓慢地行走,也像在沉思踱步,规划之后前进的步伐。

它行经一片光亮,被街上暖灯削减了寒气,没有惊动店里的客人。

隔绝风声的店内,铺着流光的吧台边,只有琴酒三人落座于前。

这是远离市区的一间酒吧,他们自己的据点,一处避风港。

或者说,是他们精心建造的一处“避朗姆港”。

“……那些人的左轮,可比我自己的小家伙难用得多。”

“你指定的这项苦差事,我是照价完成了。”贝尔摩德懒散地斜在吧台前说笑。她边瞧着不远处、那些安分待在后台表演的调酒师,边心不在焉地说:

“——你今后得好好想着报酬才行。”

琴酒模糊地低哼一声,倒是没反驳她。

尽管这一次,这本是贝尔摩德为了他承诺的交易,提前向他兑付的‘报酬’。

伏特加缩在靠近琴酒的另一侧,像一只待命的家犬,神经兮兮地竖耳护卫着他们,将本就不过来的酒保唬得更远了些。

安室透之前分析得没错,的确是有人刻意诱导了公安的追击。朗姆如抢到鱼的鹈鹕般,得意洋洋将那批走私货吞进口,琴酒也确实没放朗姆如愿吃下肚。

这颗钓住公安的、鱼肚里的宝石,他自己不愿拱手相让。但把朗姆看中的货物扔出去,他乐意得很。

“这一下子,你可算是坑了朗姆的人两回。他们能善罢甘休吗?”

“不会。”琴酒冷声说,“这是在提早替他清理危害。朗姆手里这些生锈的钉子,也该换了。他乐意叫那些警察威胁?”

的确。在他这次将矛头指向竹田组之前,对方、那些早年被朗姆砸钱买下的钉子,就已经不满足于现在的位置,准备来织罗些“往上走”的投名状了。

而竹田想要再往上跃一道龙门,需要的投名状就有可能是一桩「集团犯罪」大案——也就是他们了。

贪婪当然是好处。但这帮人的‘进取心’,已经碍到他们的手脚。

如一贯地,贝尔摩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对琴酒的这类吹毛求疵不肯苟同。

“竹田……他们的野心,已经算是可控的了。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愚蠢又识时务、莽撞又胆小如鼠,可供我们随手拿捏、还能有用的人物?”

“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钉子’?那个警探吗?”

贝尔摩德说笑着,便自顾自摇了摇头。琴酒看得出来,贝尔摩德对那个只见过一回的外来警探,有一点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避讳。

对于别人的心绪,琴酒没有深究的意愿。他只是正常地收回视线。贝尔摩德仿若无意地切换了闲谈的重心——

“看来山里的行动,你是打定主意不让朗姆他们插手了。”

琴酒不作声地对上她的视线,默认她猜对了这个计划。他们难得协同一致,贝尔摩德便又略微提起精神,问道:

“你们准备得如何,要我帮什么忙吗?”

琴酒微微摇头,看起来自己已有安排。

贝尔摩德盈着笑,湖水似的眼眸里,波纹轻轻一晃。她料想琴酒在这边没有得用的帮手,才有此带着九成‘好心’的一问。

然而,尽管人手不足,琴酒也没想要贝尔摩德参与或接应。

或是胸有成竹,或只是惯性的疑心病——又或者,在他这次策划的行动里,的确有不想让外人参与的部分。

“好吧。”贝尔摩德丝滑地转了个弯,“那就不问你的任务了。”

酒保蹑手蹑脚从影子里走来,离得远远地为他们端上来一轮酒。他停在隔着琴酒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生怕听见吧台的任何交谈。

伏特加站起来挪过去,在那人走后取过酒盘,动作尽量放轻地将三人的酒移回来。

“这次的考核机会,你给了谁?”贝尔摩德问道。她边说,边冲伏特加笑了笑,叫这只琴酒的小尾巴警戒地坐远了一些。

“互助会的一个,朗姆那边的一个。”

琴酒不怎么提得起兴趣:“这一批里其他的都不行。留这两个去京都。”

“互助会……是那个你处不来的神秘人士?”贝尔摩德调侃道,“我还以为你招揽得不明显,人家又在自己的地盘晋升得顺顺当当,会不愿意来呢。”

“互助会那边出了事。那家伙就忙不迭地改了主意,要搭我们的便车。”

“那他可真是有趣。”贝尔摩德轻声说笑,瞧着自己面前的高酒杯。

“上了我们的船,可没那么好下去。”

琴酒没有理会她这句话里,那一丝不知针对谁的嘲讽。贝尔摩德倒也不介意,她习惯独自的演出,对手的沉默同样令她轻松。

“那现在另一个呢?”贝尔摩德晃着手里的酒,问道,“那个朗姆选过来的新人?”

“还活着,”琴酒直截了当地说。

在对公安的那场戏里,名为安室透的新人超额地完成了角色。尽管在戏开始前,琴酒没有耐心事先通告他将要面临何种‘出演’。

贝尔摩德笑了起来。“你态度这样叫人记恨,新人都不敢往这里来。那本是想要投靠你的人,就等着你的一点橄榄枝了。”

琴酒不为所动。他从不缺这样的指责:“京都就是他的橄榄枝。”

“那是个有向上的野心的人。要想往上走,他眼前只有这条更快的路。”

“他知道这是用什么换来的机会。”琴酒说,“……他不会想退出的。”

京都的任务是作为那两人的试炼,最终选拔一人。

极罕见的情况下,两人都足够优秀,可以作为同一批的新人正式留下来;但他以为最有可能的,是只能冷眼等到这两个备选的蠢货自相残杀。

琴酒扭过脸。虚幻的光线下,他的身侧依旧是独特肃杀的气氛,并不为酒吧营造的柔和格调所动。

贝尔摩德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略过,瞟了瞟手边的桌台。

那上面无声地放着一小杯酒,却无人光顾——只如身份牌似地,立在原地叫人观赏。

“你呢?Gin。”

“你不打算甩掉这边的任务?”她问,“你和我们不同,朗姆是有所求,我是走不了。”

在一些隐密的流言上,贝尔摩德对内情的得知总能快人一步。

于是只有她知道,除了这次京都的试炼,Boss似乎也考虑把琴酒暂时地转移到京都。但是,琴酒去负责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任务。

对于Boss这次的打算,她如今实在没有头绪。

“我们的旅程……起始于另一具尸体。”

她忽而感慨似地对琴酒说,“从那次发现以后,才开启了这场跨越大半个世纪的长梦。——而后,我们发展至今日,成为梦里也未曾见的庞然大物。”

“你呢,琴酒?你献给Boss的那新一具尸体,这次又会为我们开启什么?”

琴酒微垂着眼,不知在思考什么。但他看起来毫无动摇,如银瀑的长发无声地贴服在背后,将那身古旧的黑色点亮出新时代的味道。

在变幻无停的光彩里,他像是一尊受人精心雕琢的锡兵像。

对于贝尔摩德看似指责的提醒,他没展露出任何自己的意向,也没有拒绝这个话题。

在吧台不远的另一头,安静的伏特加扮演着尸体。

贝尔摩德又一次似劝告、似试探地对琴酒说:

“你更擅长另一边,更擅长处理那些用枪可以处理的事务。你该早点回去的。”

琴酒不答。贝尔摩德却不似往日里那么主动疏远。她自顾自地继续言语,语气轻飘飘的、握着酒杯的手指却发白,像是在掩饰某种细微的焦虑:

“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就算把长野送给朗姆又怎么样?他不过是只膨胀的气球,线始终还牵在Boss手上。”

琴酒不理解这种预支的焦虑,和提前的投降。他不接受威胁,也不对未知的东西投降。

他从不扮演需要逃亡的角色,无论前方的危险中等待着的是什么。

贝尔摩德停了停,目光驻留在琴酒毫无表情的脸上。她对这类一无所知、又总能保持无动于衷的人,心中也不时轻微地升起几分同情和羡慕的情绪。

贝尔摩德的思绪也像在飘远的气球,几乎不落在同一件事上。

过了一会儿,她问:

“那个警察,还和你有联系吗?”

琴酒不接这句话,瞧了她一眼,给面子地继续听下去。

贝尔摩德便对他说:“把他交给朗姆去应付吧。这不是一个我们能摆布的人。”

朗姆自告奋勇地接手对那位警探的调查,然而几周过去,他们在欧洲和长野警署两个方向的刺探都几经折戟。

有藏得更深的人在替他掩饰,或者……在清理这个名字存在的记忆。

一个警探不该有如此空白的履历。

除了记载的破案经历,和一个用来挂名的默默无闻的研究所,他的人生一无所有。

就好像……他是个专门为了报纸上的案情而生的人物一样。

“我也去‘借阅’过朗姆查来的那些档案。”贝尔摩德似真似假地说,“但是……”

她几不可察地蹩起眉头。从那些含糊的、被潦草宣传为「集团犯罪」的档案里,她隐约察觉到了一些别人不曾注视到的危险。

“你不该在拉拢这个人的任务上花费功夫的,Gin。”

琴酒微微地侧过脸,冰翡翠似的眼珠抬起一点,无声地看着她。

“别轻信那警察的话,别跟他走得太近。”

“何况,他藏着的牌太多了。”贝尔摩德轻声道,美丽的眸底深埋着阴影。

“他的秘密太多了。这样的人,不知哪次掷出的筹码,就可能会将我们……”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任何人的回应。伏特加在旁边半愣着神,大脑逐渐飞离,又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准备好附和大哥的样子。琴酒没说话。

“……你看着是打定主意了。”

贝尔摩德轻轻朝桌上碰了碰酒杯,说。

“好吧,祝你旗开得胜,玩得开心。”

=

廉起身,拎上一件长大衣,手机收在里侧衣服的口袋里,松松握在掌心。

忙完整理的文书工作,高桥廉与伙伴们于小信和警务站的院门前告别。

尽管大家几乎都住在此处的小楼里,但工作完的这一小片刻,依然是工作组几人难得拥有的私人时间。这一会儿,他们便四散开来,有的打着哈欠回屋,有的揉着眼睛、杵进角落里,开始回积攒一天的其他消息。

“警探,你要出去?”

“走走。”他答道。

廉的手机亮起一瞬。他低头,屏幕如萤火跃动进夜色,随即冻灭于呼啸的冷风。

起风了。明天将是个下雨天。

小捉个虫~谢谢捉虫的小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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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型/愤怒报复型(anger retaliatory)犯罪:出自《犯罪心理画像》等

忿速,可侮也:出自孙子兵法·九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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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艰难地复活了………揉揉各位小可爱们!

算是二合一,内容有一点点多的一个收束章~ 虽然写得慢但写完了很开心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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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算了算如果打算一年左右完结,需要的手速………好多重要节点还没推进到,不行了我真不行了………(殴打自己.gif)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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