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夏日的午后。
所属于筱香县的虎筱沟的另一端,风逐渐变得冰凉。
一个单薄的身体伏在满是石头的地上,不顾身后翻倒在地的轮椅,面对着远处静而延绵的河水,嚎啕大哭。
他两边的同龄人一左一右的沉默的守着,最后直到夕阳渐浓,太阳开始以一个血橙色的形象顶在了山头。
刘伟在这时才低下头来看了一眼时间,跟白晓天使了一个眼色。
白晓天也满脸挂泪的微微点了点头,俯下了身子在蒋沐凡耳边说了句:“四儿,我们走吧。”
之后蒋沐凡颤抖的上下起伏的脊背才缓缓有了平静的迹象。
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只是看着那脆弱的身形最后僵硬的一顿,停了片刻之后,蒋沐凡终于撑起了胳膊从地上爬了起来。
“好。”
他嘶哑着嗓子对白晓天道了一声。
接着不明不白的又补了一句:“晓天,辛苦你了。”
说完便不顾刘伟准备伸出手的搀扶,一个转身,径直独自冲身后下来的小路上爬去了。
……
直到最后,蒋沐凡都不知道自己被方黎带上来的这片土地究竟叫什么名字。
他只记得,这次是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的爬上去的。
虽然路比方黎在许多年前带他上去的时候要好走许多,但他到底还是上去了。
蒋沐凡在这虽有些艰难,但如果用心积极去攀爬的道路上,不由得暗暗觉得——
这一路的相对平缓,就像是方黎用这十年为自己踏平的一样。
……
“急性心梗一般来时都汹涌危急,但只要抢救过来了,后期问题就不大了,像他这个年纪,出现突发心梗症状一般就是过度劳累造成的,心脏超负荷导致血压突增,现在支架搭上了,术后回去的这一段时间一定要好好静养,不能再劳累了,这不是小事,你们做家属的要提高重视,清淡饮食,减少运动,他还不到三十五,日子还长着呢,为了以后能正常生活,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休息,最少一个月,卧床静养都不为过,再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话,以后发展成心衰就晚了。”
筱香县的县中心医院,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大夫站在一间普通病房门口对着三两个病人家属伸着个指头念念有词。
县中心医院虽然说是整个筱香县里最大的医院,但到底这里的居民还是少的,见到的更多的不是头疼脑热就是常见老年病,连生孩子的都很少,这次碰上了个蒋沐凡和贺白这两位情况危急的,也是着实给这风平浪静惯了的医院好好的上了一课。
天下再太平也不能掉以轻心啊,这前一个失温后一个突发心梗的,那都是个顶个的危急,该有的抢救能力是一定不能说丢就丢的。
普通病房外的三两家属分为两个阵营,一边是贺薇和夏萧,还有一边,是形单影只的蒋沐凡。
贺薇在频频点头之中送走了医生,之后就率先进入了病房,那个时候蒋沐凡站在门口,一直没好意思先进去。
他在房门口朝里望了望,看里面的人好像还在睡着,贺薇和夏萧也只是在床边无声的看了看,接着夏萧便撞了撞贺薇的胳膊,在贺薇耳边说了句什么之后,便带着贺薇出来了。
看着贺薇不情不愿的表情和自己擦肩而过,蒋沐凡不难猜出,夏萧估计是在劝贺薇给自己留点空间了。
夏萧跟在贺薇的身后,出了房门后没同蒋沐凡怎么打招呼,只是给他了一个还算友好的眼神,蒋沐凡连忙抬起眸子对其报以了一个感激的淡淡微笑,接着就迫不及待的走了进去。
他不敢走的太快,怕自己的笨拙动静惊醒了床上的人。
毕竟刚医生还说贺白是过度劳累所导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进了病房之后,蒋沐凡还出于私心的卑鄙的带上了房门。
极弱的吧嗒一声,整个掺杂的走廊被一扇薄薄的木门阻隔在外,室内忽然变得安静。
蒋沐凡站在门口,先是远远的把那人看了一会儿,接着便轻轻的一个叹息,小心翼翼的朝那床边走去。
床上的人此时还是双眼紧闭的模样,脸色苍白,嘴唇的青紫色还未完全褪去。
他就那么安静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安然又寂寞。
蒋沐凡缓缓的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深深的凝视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从前那可靠的,温暖的,深情的大哥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复存在了,现在躺在自己面前的,仿佛只是一具与他的大哥有着同样的面庞,同样的姓名的躯壳罢了。
这幅躯壳单薄又僵硬,这张面孔死气沉沉。
注视许久,蒋沐凡不禁越看越心痛,想不通自己这短短的几十年人生,怎么能一步步的走成这样。
甚至还把这样一个应该永存在阳光下的人,也拖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
贺白有什么错呢?
他不过就是心太软了罢。
在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的时候,心软的给自己不小心开了一道口子,让自己自私的,不顾一切的一猛子就钻了进去。
甚至还口出狂言的说出了什么,没有结果也没关系的话。
这不?报应来了。
劫数双双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一个也不落下。
倘若他们都不曾开始过,那么这之后的十年,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倘若他们从来都不是对方心里最脆弱的那个软肋,那在这十年里,他们会不会都能各自过的幸福一点?
病房老旧的新风系统在这不到十平米的空间里嗡嗡做响,蒋沐凡鬼使神差,不由自主的抬起了手,将自己并不温热的手掌,轻轻的覆在了贺白的脸上——
他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手掌贴在贺白微微凸起的颧骨上,指尖触碰着那人沉稳落下的眉尾。
他的大指刚好就留在那人的唇角处,蒋沐凡出神的用自己的指腹在那浅浅勾起的弧度上暧昧的婆娑了两下,很快就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对不起。”
蒋沐凡在这潮湿的空气中幽幽开口。
话音落地,却无人作答。
一切都寂静的让人窒息。
可蒋沐凡却不以为然,他老实的收回了自己刚刚那满是深情的手,淡淡漠然的一声,“你不用原谅我……”
“也不要原谅我。”
说完,蒋沐凡一个起身,扭头走出了房门。
……
病房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合上,空间再一次回到了无声的寂静。
床上的人眼皮忽然一动,之后轻轻的张开了眸子。
那眼底,是无尽的无能为力与哀伤。
……
……
“薇薇,这次回去哥肯定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劳心劳力,不论是工作上还是家庭里,他都需要放下一些担子全心全意的去休息,我现在时间自由,所以回去之后你就该上班上班,别受这些影响,妈和哥的衣食起居就都由我来照顾。”
“什么意思,你……你愿意回来了?是要回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吗?”
“不…也不是。”
“那是?”
“我是你哥,这个关头我不能把困难都丢给你一个人,这是我当哥哥该承担的责任,从前没能承担的,现在都补回来。但回家跟你们一起生活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妈……和大哥,还都需要一个接受过程。”
“那就先不说他们,那二哥你呢?你是已经准备好了吗?”
“我…”
“你。”
“……对不起,薇薇。”
“我还没想那么远,但我觉得……可能我也需要一个准备过程。”
“所以大哥恢复的这段时间,我可能还是不会住在家里,也会尽力的想办法回避一下妈,等哥可以正常生活了,我也就回我那儿了,但你放心,从今以后,家里的一切大小事,我一定随叫随到。”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还是要走的,是吗?”
“薇薇,现在最重要的是妈和哥的身体,剩下的……咱们就以后再说吧。”
……
永宁的秋天从来都是非常短暂的,但唯独这一年的秋天,却莫名其妙的无比漫长。
干燥,寒冷,初雪怎么也下不下来。
贺白在筱香县医院住了三天,紧接着就被接回了永宁。
期间是贺薇夏萧忙着办手续收拾行李,任明夫妇帮忙搀扶着年仅三十四的支架术后患者上的车。
从始至终,蒋沐凡都没有露面,直到回到永宁的老房子,贺白莫名期待的蒋沐凡可以在家等着自己的景象,也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他以为蒋沐凡那只微凉的抚在自己脸上的手,会是一个走向光明的全新的小小希望,但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这小小希望却在这逐渐萧瑟的寒风中,变得越来越渺茫。
……
直到两周后,贺白无意间从厨房的窗口朝下望,在那片藏满了多年往日回忆的小绿化带里,看到了一个孤寂的,无比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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