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生病,来的猛烈去的迅速,患病到走人,可能就几个月的事。
他们痛苦,却干净洒脱。
可方黎的病不是。
方黎的病是消磨。
它会先用一些不痛不痒的小症状,一点一点的磨掉你的好脾气,让你慢慢觉得生活了无生趣。
等到你眼中的光暗下去之后,等到你已经变成一个消沉愤怒的人的时候,狡猾的病魔才会变换角度,让你以一个低级动物一样的精神与躯体,去承受剩下的巨大痛苦。
没日没夜、暗无天日的折磨,会将灵魂从灿烂灵动的莹蓝色变成一团浑浊的灰,接而身体会成为一滩肮脏不堪的烂肉,散发着病气的臭,生生忍受着灵魂与□□的撕裂之痛。
最后再没人敢在死神面前强撑倔强,死神最爱看的就是那些濒死之人的最后挣扎,他们生不如死,他们跪地求饶,只为一个痛快,锥心刺骨之后,最终不得好死在一张窄小的床上。
哪里来的铮铮铁骨,都不过是一具一具不尽相同的肉/体凡胎罢了,都是软的。
如今,方黎已经被消磨的,早已不再是那个可以背着蒋沐凡咬牙爬上几十米悬崖的方黎了。
那天的闹剧之后,方黎被插上了尿管,身下被铺上了护理垫,定时定点会有护士来给他消毒并且换新的,他不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的活着了,彻底的躺在了床上下不来。
吃喝拉撒睡,全部被困在了那一方窄床上,方黎一时间没觉得有多绝望,只觉得这么活着太脏。
方黎整整两天不愿意让蒋沐凡近身,他不吃不喝,不闹不睡,活像一具不能瞑目的尸体,躺在床上,眼中无光的盯着天花板。
不让蒋沐凡近身的第一天,蒋沐凡见自己不能进病房,就一直守在门口,他给自己搬了把椅子,有的时候会在外面跟方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说话,结果方黎一句回应都没有。
蒋沐凡非常能理解,毕竟那不堪的场面换做是自己,也一定很难去接受。
方黎这是在逃避,但他能逃到哪里去呢?
蒋沐凡在门口守了一夜,第二天依旧坚持在门口跟方黎聊天,聊天气聊美食聊八卦,他捧着手机,从头至尾没脸没皮的没话找话。
中途蒋沐凡能听到几声方黎的叹息,但不知道是嫌自己烦还是身体不舒服了,蒋沐凡本想进去看看,结果刚踏进病房没两步,就又被方黎赶出来了。
这个节骨眼蒋沐凡不敢跟方黎犟,只能撂一句“我就在门口,你有事就叫我”,然后乖乖退出。
前一天蒋沐凡整晚跟没睡一样,这第二天一到了九十点,蒋沐凡就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方黎打的针,这里的护士比他还操心,并且这两天方黎状态不好,来量体温的来消毒的护士是一趟接一趟,基本上不用蒋沐凡来多操心这些鸡毛蒜皮。
层流室里没有时间概念,蒋沐凡估摸着大概是快十二点的时候,终于在自己从护士站那边借的椅子上睡着了。
他睡的昏昏沉沉,梦里模糊又混乱,依稀回忆起来大概是方黎康复了,跟他回去把沐音又收了回来。
他们办了一场热闹的音乐会,音乐会的压轴,是方黎的一曲马林巴独奏,著名的《伊利亚斯》。
方黎敲得实在是太漂亮了,尽管梦中方黎的面容和手底下的旋律都模模糊糊,断断续续,但蒋沐凡就是那么觉得。
方黎敲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这画面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他抓心挠肝的想念着,想得他想哭。
方黎演奏完,全场观众起立给了他最热烈的掌声,蒋沐凡亦是。
就在方黎浑身都是光的拥抱着欢呼时,蒋沐凡脚下一个不稳,朝一个面前忽然出现的诡异黑洞中栽了过去——
“啊靠!”
蒋沐凡从椅子上摔了下去,还好是侧翻,没能脸着地。
“哐”的一声,动静不小,但病房和护士站还有一段距离,只惊动了病房里的方黎。
被推开了整整两天,蒋沐凡终于在这节骨眼上听到了方黎的声音。
方黎发不出大声响,蒋沐凡只听到了个“怎”字,里面便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顾不上自己被摔得多七荤八素,蒋沐凡爬起来就往病房里面冲,想帮忙按呼叫键。
“怎么了?怎么了方黎?小心,慢点咳。”
怕方黎咳呛住,蒋沐凡快速的升起了方黎的病床。
方黎咳得感觉这把骨头就要散架,终于有空喘口气的功夫,他捏着蒋沐凡的手腕,话语中带着愠怒:“你怎么了?”
蒋沐凡被问懵了:“我怎么了?我没怎么啊。”
“摔着了?”方黎的声音不大,还有些嘶哑,听着竟有点温柔的意思。
但看他的表情,显然一点都不温柔。
蒋沐凡这才反应过来罪魁祸首是自己的那一栽,他眉头一皱,笑了出来。
“没,我睡着了,不小心栽了,我没事儿,你看我手脚都好,灵活自如的,听见你咳嗽,你看我跑的多快。”
方黎像是不屑的从鼻孔出了口气:“你别贫。”
“我没贫。”蒋沐凡委屈的嘴巴一瞥,只可惜他带着口罩,方黎看不见。
蒋沐凡反握回了方黎的手,露出了个可怜兮兮的眼神。
“外面冷死了,就一把硬板凳,你心疼心疼老公好不好,今天让我睡进来吧。”
方黎犹犹豫豫,神色复杂。
蒋沐凡坐到了方黎身边,跟方黎掏起了心窝子:“你说你要没生这场病,我们是不是就会一起变成两个老头子?到时候你头发也没了,牙也掉光了,路也走不动,吃饭还要人喂,还会流口水,那人老了事儿比你现在多多啦,你现在就跟我在这儿寻死觅活的闹,到时候老了还让不让人管你了?或者到时候我老成了那难看的样子,难不成你就不管我了?”
“没事的,方黎,咱们只是病了而已。”
……
方黎确诊转浆细胞白血病的当天,严宁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再次飞回了永宁。
不出蒋沐凡的意料,跟查尔斯等人沟通完,严宁考虑了两天,最终也选择希望给方黎做移植。
任明就是百般阻挠也是无用,人亲妈都这么说了,要儿子提前“送死”去,他一个外人能有什么办法?
好在任明是个老将了,不是初出茅庐的热血医者,严宁和蒋沐凡能有这个决定,他最后也能理解,毕竟这是唯一的“出路”。
尽管这“出路”在他看来是死路,但谁叫人家比他更有希望,执念更深呢?
母亲对孩子,爱人对伴侣,永远无法做到真正的理性分析。
严宁和蒋沐凡的意见采纳完之后,就差征求当事人的想法,若是方黎也接受移植,那么很快查尔斯就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
任明劝了自己一整,最后只能预测着,若是方黎也同意了,大概治疗可能还未过半,他们就会追悔莫及了。
因为术前要用一周去清空骨髓,这对于病人来说不是一般的痛苦。
等到那时候,方黎就真是一点回头路都没有了。
询问当事人意见的当天,是任明和田兆敏两个人一起去的,当时蒋沐凡正在给方黎剪指甲。
任明走在前面,抬手敲了敲敞开的门。
方黎半睡半醒,他不吐不痛的时候,基本整日都是这个精神状态。
蒋沐凡先抬眼,冲任明眯了眯眼睛,打了声招呼:“任医生,田医生。”
任明朝蒋沐凡点了点头,而后走到方黎面前,问:“这两天感觉怎么样,骨痛频率有减少吗。”
“没,还是以前那样,但现在痛起来不好忍了,止痛针不怎么有用。”方黎望着任明的方向,语速缓慢。
“啊,那我们一会儿再商量一下用药。”任明道。
说完他拉了个板凳坐到了方黎身边,田兆敏没动,靠墙站着,这场谈话她就是个监督加陪衬,全程指望着任明来,并不想过多参与。
方黎见任明这就坐下了,心里犯起了嘀咕。
任明理了理口罩,挑着重点,开门见山道:“跟你来通知一个好消息,你的适配骨髓找到了。”
方黎听后仅是眉眼一动,竟看不出其他的情绪,他紧闭着嘴,等着任明继续说。
“如果你考虑好了愿意接受移植,那么我跟查尔斯会现在就联系那边,开始着手做安排。”
“但我要跟你提前声明的就是,这个骨髓移植风险很大,尤其是你现在的各方面体征状况,我们不能保证百分百移植成功。”
听到这里,任明的每一个字大概都在方黎的意料之中。
“成功率是多少?”方黎问。
这是任明最头疼回答的问题,他又不能直接说:你这情况,我觉得你根本就活不下去。
毕竟自己一辈子都在搞研究做学术上下功夫,从未对自己的病人说过半点虚假的话,曾经在永医大他就这样堂堂正正,结果到了方黎跟前,上头有了严宁和查尔斯的压制,身边这个方黎和蒋沐凡跟贺白的关系又比较特殊,任明明说也不是,不说也不行,接到这问题,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人。
田兆敏在一旁看到了师弟的为难,终于不在病房里做透明人了,她朝前迈了一步:“以你目前的情况,乐观估计百分之三十,其实风险很大。”
田兆敏再怎么说也是正主任,精德里面永医大的最高级别,任明不好说的话,她却不怕,到时候严宁要是没达目的问责下来,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方黎这次的移植,田兆敏和任明站一边,典型的永医大人思维,所以在任明拉她来的时候,田兆敏就想好,怎么都不能跟方黎这个当事人避重就轻。
田兆敏顿了一顿,紧接着又道:“说白了就是十个活三个,其中凶险可想而知,我们不能替你做决定,只能提建议,跟你实事求是的说,希望你一定要谨慎考虑。”
“我明白。”方黎轻轻答道,接而又问了一句:“治疗过程会很痛苦吗?”
任明轻叹了口气:“清髓的时候会难熬一点,熬过那一周,后面免疫系统慢慢恢复了,就会越来越好。”
“百分之三十……”方黎喃喃道。
“对,百分之三十。”任明说。
空气静止了许久,没人再说一句话,气氛一时间压抑的叫人喘不过气。
任明不会要求方黎这么快就给答复,正待他想起身告辞,让方黎自己考虑的时候。
方黎低哑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不接受移植的话,我能活多久?”
蒋沐凡瞳孔微张,这是他一直都不敢问更不敢听的问题,哪怕任明想给他旁敲侧击好几次,但每次都被他刻意躲过去了。
任明瞅了瞅蒋沐凡,又瞅了瞅方黎。
“三个月?”
见任明犹犹豫豫,方黎问道。
“甚至…没那么久……”任明说得艰难,觉得字字都能吸干他的精力。
话音落地,方黎笑了。
“不过就是早死晚死的事儿,对吧?我听这意思,可能做与不做,我死的日子前后也差不了几天。”
方黎的话,任明听得一阵头皮发麻,他强掩着言语之中的心虚。
“不能这么理解,还是……”
方黎却没耐心再听了,他笑着打断:“我知道了,容我再想想吧,任医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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