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晚霞归,巷子里的街坊就着盛家的热闹,都多吃了一碗饭。
胡氏母子俩在门外骂了足有一刻钟才散,堂屋里,万里愁云,只有胡氏啜泣低哭声。
“大郎媳妇儿……”盛老十干裂的嘴唇张合几下,艰难出声,却又说不出了。
盛樱里坐在檐下擦洗杀鱼刀,默了片刻,霍然起身进屋来,正欲开口,被阿娘拉住了。
春娘道:“你娘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平日里帮衬什么,我跟你爹都睁只眼闭只眼的,当作不知道,但他跟庄家赌钱,输的十五两银子,那是我跟你爹捕鱼一辈子才攒下的,这家里不只你活着。”
“原是,你给了娘家兄弟那三两银子,那是你跟大郎攒下的,如何花用,我们都不该过问,可你既是要与我们要给大郎的买药钱,那就按着里里说的,当是她将那及笄宴的银子借给了你兄弟,亲家做到这份儿上,你若是觉得我跟你爹心狠、冷眼旁观,我与你爹也没什么好说的,院墙一起,各家过各家的日子,日后便是逢年过节,也不必来往走动了,左右是我们没了一个儿子,再没一个,也无甚要紧的。”
“娘……”胡氏从椅子上跪下了,哭得厉害。
古来讲究一家子团圆兴旺,都说父母在不分家,即便是分家,长子也是要给爹娘养老还生恩的,唯有那极不孝的,老爹娘才会跟着幼子过,或是老两口垒墙而孤居。
这种子嗣,街坊邻里说起,都是要戳脊梁的。
盛樱里心口也重重的沉了下,神色愣怔。
一家子嚼用,银钱本就是笔糊涂账,可胡氏抛不开那赌鬼兄弟,盛樱里也不愿吃亏,照她的意思,索性分家算了,日后她大哥大嫂的银子如何花用,她管不着,她盛樱里赚的银子,也与他们无关,谁都别惦记谁手里那仨瓜俩枣的。
可她娘这话,竟是要将大哥一家断出去!
“你也不必哭,那十两银子,我是定要给里里做压箱底的银子的,我跟你爹都是本本分分的泥腿子,操劳一辈子,我们也认了,但是里里还小,如今她没有了及笄宴,已经惹人笑话,来日成亲,没有哥嫂送嫁,再没有份像样些的嫁妆,索性我这会儿带着她投江罢了。”
盛达济回来,便听得这么一句,顿时跪下磕了个头,“娘这话是将我置于油锅烹啊!”
春娘眼中泛泪,她又如何不疼他?
因着他那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孱弱,她便是夜里也难安,春冷秋寒,怕他冻着,家里只他一人的床褥用着顶好的棉絮,便是后来有了老二和里里,待谁之心都没越过他半分去,就是里里这个老幺,也是时常照顾着他的,有口吃的便要带回来给他也尝尝,稍大些,东借西窜的赚些散碎铜板,都带回来说拿去给他买药吃。
春娘抬手,抹去眼里的泪,道:“你既是回来了,也一道听听,我与你爹,自认无对不起你之处,少时读书,成家立业,你在酒楼做事,每月一两三百钱,有一两交给了我保管,但你与你媳妇儿,吃喝还在家里,穿衣也不曾少了什么,再有每月汤药,那一两约莫能余半数,今日便将这银钱算明白……”
“娘!”盛达济跪着喊,打断她的话,膝行两步,俯首在春娘膝上,“那是儿子孝敬您与爹的……”
“家里清贫,也没什么好分的,寻些你们能瞧得上的,搬去隔壁院子吧。”春娘说着,拂开他,起身往外走。
“娘!!!”
夜色沉沉里,还未过半的年岁,那道身影却是被这苦日子压得腰背佝偻,瘦得好似只剩一抨骨头。
盛樱里别过脸,一行泪滑过面颊,留下湿濡的痕迹,心口好似绵绵秋雨淅沥,潮湿得长久浸泡着。
盛老十叹了声气,也扶着木桌站起,回房去了。
堂屋里只剩两道哭泣的声音。
盛樱里看了看垂首痛哭的兄长,半晌,上了阁楼。
满窗的月光透进来,盛樱里没点桌上的油灯,她背靠窗棂,抱膝坐着,望着隔岸那边的灯火。
片刻,忽的一道脚步声近来,随着吱呀一声,隔壁的窗棂被推开,露出一张脸来。
盛樱里将脸在双臂间胡乱蹭了下,再抬起时,眸光落去,诧异一瞬。
“怎的是你?”
隔壁那人也在看她,抱臂倚着窗棂,一副懒若无骨的架势,“你以为是谁?”
明知故问。
盛樱里心绪不佳,懒怠理他。
其实,她也有些别捏,被章柏诚这厮瞧见她家这堆破烂事,日后还不定如何笑话她呢,真丢脸!
还、还有……若是细说,纵然不愿承认,可她今日也算是受了章柏诚帮助,得承情。
盛樱里脑袋搁在双臂间,嘴唇嗫喏几下,道谢的话还是说不出。
她有些羞恼的想,委实是这厮成日不干好事,欺负她太甚!道谢二字才这般难张口!
“偷着哭呢?”
惹人恼的打趣声从隔壁传来。
盛樱里抬起脸,娇俏的凤眸眼底泛红,似是生气的瞪他,“你才哭!”
章柏诚耸了耸肩,一副瞧热闹的神色瞅她,“没哭最好。”
“哼!”
“下回别冲动,几两银子罢了,不配你动手。”章柏诚又道。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说这话了,盛樱里险些气笑了,方才在底下堂屋,他们家才因着几两银子而散,如今到他嘴里,轻飘飘的一句‘不过几两银子罢了’!
横冲直撞的火气乱拱,盛樱里气道:“你是有个在衙门做事的爹,几两银子不放在眼里,我家却是不同!”
章柏诚听着这不客气的话,也不恼,不知何处来的耐心,双眼望着她,轻笑了声,说:“想要吗?”
盛樱里:?
有病吧?!
章柏诚唇角轻勾了下,似是蛊惑的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我带你去抢啊。”
盛樱里:!
有病啊!!!
盛樱里蹭的一下就从窗边跳了下来,啪的一下阖上了窗!
她才不想去吃牢饭!
隔壁的人笑了两声。
盛樱里从窗边走开时,听见另道声音,是江白圭进来,问他怎么了,二人不知低声说了两句什么,片刻,隔壁没了动静。
万籁俱静,船夫归家。
盛樱里不知在屋中坐了多久,方觉腹中饥肠辘辘,可身子乏累的紧,宁愿饿着,也懒得摸黑下去翻个野菜饼子啃。
正要梳洗去睡,忽的,窗棂被什么小石子轻砸了下。
盛樱里一顿,过去推开窗,便见江白圭端来一碗面,笑看着她。
是街后面的云吞面,上面还卧了一颗溏心蛋。
“给我的?”盛樱里懵懵问。
江白圭点点头。
盛樱里探身接过,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面碗,片刻,瘪了瘪嘴,抬起感动得婆娑的泪眼,“江小圭!以后我是你小弟!”
江白圭听得哈哈笑,“章柏诚买的。”
他眼底的笑变得意味深长,盛樱里没看见,泪花儿顿时散了个干净,垮起脸盯着碗里香喷喷的面。
“罢了,我不吃你也要端去喂狗的,有损功德,还是我为难一下下啦。”盛樱里嘀嘀咕咕,曲腿靠坐在窗棂处,就着秋日江风,大口吃面。
一碗面下肚,盛樱里抹了抹嘴巴,与隔壁的江白圭说:“真奇怪,吃饱了,那些个伤春悲秋的难过好似也没了呢。”
什么都挡不住日升月落,明日太阳升起,日子还是照常的过。
阿爹要去扑鱼,她要去卖鱼,阿娘还要将破了的渔网缝缝补补,他们还是在努力赚钱填饱肚子,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她不是闹着要尝大哥的汤药,也不是缠着二哥偷偷去烤鱼的小孩儿了。
都在走,二哥离开了家,大哥……其实早就离开了。
……
“汪汪汪!”
一阵狗吠声惊了巷子里的安静。
“别叫了。”章柏诚推开院门进来,摸了摸摇着尾巴的大黄狗。
娉娘和章老二也还没睡,二人在堂屋正说话,听见动静,娉娘披着衣裳出来问:“吃过没,给你煮碗馄饨?”
章柏诚‘嗯’了声,蹲去旁边净手。
小院儿里起了些微动静。
章老二去后院抱柴火,娉娘往锅里添水。
片刻,灶房里蒸腾缭绕着雾气,飘着馄饨香。
“今儿下午刚包的,还剩些,明早煮着吃。”娉娘说,“慢些吃,没打着东西,晌午饿了一顿?”
章老二在旁乐得出声,笑话道:“瞧这可不是嘛。”
肚子垫了垫,章柏诚舀馄饨的动作慢下来,道:“捉了两只兔子,都烤了。”
章家父子俩都会打猎,娉娘也不馋那野味,不觉得他两手空空的回来有什么不对。
夫妻俩又说起章老二进山的事,每年入冬前,章老二都会进山两三日,猎些东西回来,吃不完就腌渍了,冬日天冷也不会坏,正是屯膘的时节,慢慢吃就是。
章柏诚在旁边听着,咽下嘴里的馄饨,道:“前面巷子,盛家今儿闹了阵儿。”
“嗯?”娉娘侧首看来,“盛家怎么了?”
章柏诚搅着碗里的馄饨,淡声道:“听巷子里的人说,好像是胡氏娘家人来了,说是要借银子还是怎么,左右是盛樱里的及笄宴没银子用了。”
娉娘:。
听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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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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