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生了个女儿,小姑娘粉妆玉砌的,我看了都喜欢。只是因为先前的事情,我也没去多她那边走动。听说忽罕邪也喜欢这个小姑娘,给她取名叫“缇丽”,意为草原上最美的花朵。玉堂说,阿雅趁机为王后说了许多好话,忽罕邪虽没表态,但还是去了桑歌的帐子。
我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惊讶,禺戎和阿勒奴不可能就此分道扬镳,但只要能在他们心里留个疙瘩,我那一跤就没白摔。
我听说寻常人家的孩子中有刚出生极爱哭的,可我的图安却乖巧,白天就爱睁着大眼睛看人。刚长出两颗门牙时,像个小兔子,他也不害羞,看见喜欢的人便冲对方笑个不停。连向来不待见我的大后将孩子抱去后都不舍得再还回来,一定要等到孩子饿了哭了才舍得抱回来。
玉堂和阿莫时常陪在我身边,两个人轮流照看孩子。
玉堂自不用说,换尿布、喂食、哄睡都得心应手,用她的话讲,那便是皇后娘娘派她来我身边的时候就已经打算让她陪我一辈子了。
阿莫就不一样了,这个在草原上长大的汉子,打小被教育的是骑马射箭、舞刀弄枪。图安一个小小的婴孩,抱在他的怀里只有他一条手臂那么长,吓得他动都不敢动。
玉堂见状总喜欢笑他,让他抱着孩子站着,她自己打扫帐子。我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偷笑。
下人通报说忽罕邪一会儿来看我,我遣玉堂去做饭,又将孩子从阿莫手里接过,吩咐道:“阿莫,替我摘一些草喂兔子。”
阿莫动作极快,不仅摘了一大把青草,还将上面的露水擦拭干净。
我抱着孩子坐在榻上向他招招手,又指了指榻边几案上的笼子道:“替我喂一下吧。”
“是。”阿莫恭敬行礼,将青草放在几案上,一根一根地抽出来喂兔子。
我看兔子可爱,抬手去摸它。
帘子忽然被掀起,忽罕邪走了进来,看见这情形,微微一愣。
我和阿莫一同起身行礼:“王上。”
忽罕邪瞥了阿莫一眼,扶起我,看向几案上的兔子,问道:“什么时候抓来的?”
我将孩子放回摇篮里,替他脱去外裳:“几个月前你在外打仗,我怀着身孕,没人愿意同我闲话,阿莫就替我捉了只兔子解闷。”
忽罕邪垂眸看着还跪在地上的阿莫,声音里没什么情感:“挺好,你下去吧。”
阿莫如释重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退到帐外。
忽罕邪一把抓起兔子的耳朵端详,兔子受了惊吓,双腿在半空中乱蹬。我有些害怕,连忙抓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忽罕邪瞧了我一眼,放下兔子,直接凑上来吻住我。我被圈在他的怀里,避无可避,只得默默承受。他的吻似乎带着点怒气,牙齿时不时报复性地咬我的嘴唇。我被弄得来了脾气,一拳捶到他的肩膀上。
忽罕邪放开我,与我额头相抵,好半晌才道:“玉堂也该嫁人了吧?”
我心头一紧,支支吾吾道:“她才十六,不急。”
“阿莫二十,该娶妻了。我看他们二人很般配,挑个日子办礼吧。”
我抓着他的衣襟,手有些抖:“玉堂出嫁……我怎么办?”
忽罕邪笑了:“什么怎么办?她仍是你的丫鬟,只是年龄到了,该办的事,我们也得记着。何况……”他顿了顿,“等明年开春,我要派阿莫去西边历练,这个事情还是早些解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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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没拒绝,她本不喜欢禺戎男子的蛮劲,难得阿莫合她的眼缘,她也是欢喜的。阿莫知晓此事后日日来看玉堂,有时带一束花,有时带些新奇的小物件,总能讨玉堂欢心。
图安一天天长大,衣服不耐穿,我总是要缝缝补补。寻花样子时,忽然翻出我嫁来禺戎时穿的喜服,大红色礼服上绣着乘风而去的仙鹤,是母妃为我绣的。我还记得我出嫁那日,母妃因不得送嫁,只能将对我的不舍一针一线绣进这衣服里。我掐指一算,明年正是母妃四十岁生辰,便决定为她绣一幅“寿”字让禺戎的商队帮忙送过去。
早早安顿图安睡下,我拿起炭笔开始描样子,连忽罕邪何时进来都不曾察觉。
他从后面拥住我,问道:“在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画花样子呢。”
“寿?”
我点点头:“我母妃……来年便四十了,我没法孝敬她,所以想绣个东西给她。不知可否让商队帮我带过去?”
忽罕邪沉默良久,我又忙道:“我记得你先前和我说的话,我不会再见齐国的人了,只是……母妃生我养我,我有些挂念她。”
忽罕邪执起画纸,叹了口气,说:“白日里图安可闹你?”
“图安很乖。”
“夜里绣字伤眼睛,我派些人手过来帮你带孩子,你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不必了。”我不喜欢禺戎的人围着我,是以嫁过来这么长时间,贴身侍奉我的就玉堂一人,连曹芦我也不让她常来。
“我明天就遣一些人过来,今日早些睡,明早再做吧。”
忽罕邪望着我,那眼神让我无法反驳。
我无法违抗他,只得默默接受他给我安排的侍女。他将兔子拿了去,说是畜生扰人,等我将东西绣好再问他讨要也不迟。
我知道我惹他不开心了,但事已至此,这“寿”字我是一定要给母妃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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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的婚事定在来年开春,办完后,阿莫就要启程去西边了。我不忍心他们新婚燕尔就此分离,可又不希望玉堂离我而去,两相矛盾,思量不出办法,只好将此事暂且放一放,等明年开春再说。图安已经学会让人扶着走路,我有时教他说话,他咿咿呀呀地回应我。
一日,玉堂匆匆跑来告诉我,齐国派来使者恭祝忽罕邪喜获麟儿、平定西部。
我兴奋地站起来,想着如何接见,可转念想到忽罕邪的禁令,顿时萎靡。
手头的“寿”幅已绣得差不多,我也认命了,无所谓见不见吧,只要有人能将东西送到母妃手里便好。
可这东西,我终究没有送出去。
自互市以来,齐国、西域、禺戎和平相处,一改曾经剑拔弩张的态势,三方协调,各自都赚了许多钱。是以齐国使者此次前来,带了不少贺礼。
其中也有专门给我的。
玉堂知道忽罕邪对我接见齐国使者十分介意,便让我待在帐中,她替我去拿使者带来的东西——是一只纸鸢。
使者来访,竟只给自家公主送来一只纸鸢?
我有些惊奇,直到我看见上头的笔迹与文字,我才知道为何只是一只不起眼的纸鸢了。
“天涯若比邻,何处非吾乡?”
我沉默地看着纸鸢上的字,忘了眼玉堂,问道:“今日是谁前来?”
“是刘皇后的族弟刘勉。”
我的手渐渐发冷:“老师呢?”
“卢侯……自去年回去后,身体便不大好……”玉堂说话时有些哽咽,眼泪簌簌而下。
我蹙眉道:“老师怎么了?只是身体不大好吗?”
看她这样子,事实明显要比她说得严重。
玉堂扑通一声跪下,掩面哭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蹲下抓住她的胳膊:“老师怎么了?你告诉我啊!”
玉堂摇头:“公主,不是卢侯……是……是太妃娘娘。”
我的东西没有送出去,是再也送不出去了。
齐国使者的队伍绵延千里。我望着他们行走在草原山水之间,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山风猛烈,丛草摇曳,我立于山坡之上,手里攥着齐国皇帝给我送来的纸鸢。
“天涯若比邻,何处非吾乡?”
他是不想让我回去了啊。也是,妹妹们都嫁人了,爹爹、阿娘都不在了,我还回去做什么呢?
山风吹得眼睛干涩,我却没流下一滴泪。纸鸢在我手中飒飒作响,是齐国初春玉兰树上的燕子,分外惹人怜爱,可注定不属于禺戎这样广阔的草原。
我撒开了手,纸鸢被劲风席卷着飞上高空,漫无目的地盘旋,又被另一阵风裹挟着越吹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从今往后没有什么留恋,我也能安心地待在这儿。一年、两年,我无法适应这个地方,那五年、十年、十五年,我总会忘记曾经那个贮藏我所有美好记忆的地方,直至最后老死、病死,我都不会再记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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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将图安抱去了曹芦处,将帐子留给我一个人。空空荡荡的帐子,不比曾经的宜兰殿宽敞,却比曾经的宜兰殿还要冷清、寂寞。我一个人蜷缩在榻上,用被褥紧紧地掩住自己。就此开辟的天地,让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
我不知道忽罕邪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只知道,在见到他的时候,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伏在他的肩头,好似要将曾经所有的委屈与思念尽数发泄出来——
“我没有阿娘了,我已经没有爹爹了,现在连阿娘都没有了……”
“我只想回去,回去给他们磕个头。”
“忽罕邪,我只想回去在他们的陵墓前磕个头。”
我只想给他们磕个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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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惶惶叹伶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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