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父亲归府后满面喜色,径直到母亲房内,要母亲为嫡姐和我预备衣裳首饰。
父亲来得匆忙,不曾注意到我与嫡姐,我们只能当做没听到,低头时我瞧了嫡姐一眼,看到她晕红的面颊。
我想着,大约是国孝已出,父亲要为我们相看人家了。可这样的事,原不该叫我们做女儿的知晓。
“这是怎的?”母亲迎上去止住了父亲的话,“没头没尾地提起衣裳首饰,难不成我还会亏待自个儿的女儿?”
“瞧你说的,哪里是.......”父亲摘了官帽交给珍珠姐姐,“玥儿如儿都在呢?”
我们起身行礼,嫡姐说道:“爹爹有事要同娘亲商议,女儿就先告退了。”
“无妨,”父亲坐下来拿起茶盏,“你们也到了年纪,听听也好。”
母亲蹙眉问道,“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是衣裳首饰、又是年纪,难不成......”
是选秀吗?我正想着,便听到父亲的声音。
“是要选秀了,再过一会儿皇上的旨意就要下来了。今日早朝,皇上特意点了我同几位同僚的名儿,想来是要选咱们家的女儿进宫。”
“我不去!”嫡姐忽然站起来,惊了一室的人。
“住口!”母亲低斥一声,命房内侍候的珍珠几人退下,我瞧着母亲和父亲的神情,顺势告退。
父亲面色黑沉,摆了摆手,母亲正拉着嫡姐低声询问。
我转身离开,回了长明院。
我不知道母亲和父亲都说了什么,也不关心嫡姐为何拒绝。
横竖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选秀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再者,若是父亲想要嫡姐进宫,我便不必参选,本朝并不要求所有适龄女子参选。
于是当母亲告知只有我要去选秀时,我一时忘了言语,头一次不顾礼节地抬头望着父亲。
父亲以为我不愿意,沉着脸说:“皇上要江家的女儿进宫,你姐姐不愿意,便只能是你了。”
“吓唬如儿做什么。”母亲拉我坐下,“你也晓得你姐姐的脾性,她被我娇纵惯了,若是进宫了只怕得罪贵人。你素来孝顺知礼,最懂事不过,再者,以你父亲二品吏部侍郎的官位,你定然不会委屈。若是再诞下一儿半女,日后自然......”母亲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倘若那皇宫真是个好去处,怎么可能轮到我呢?
然而我的意愿本就无人在意,父亲和母亲只是来告知我一声,不是来问我。
嫡姐不愿进宫,那我只能去。
大约是因为愧疚,嫡姐没敢来见我,却一直派身边的雪心送各式衣料首饰给我,母亲也把我的原本的份例提到同嫡姐的一样。
那日之后,我就很少出院子了,母亲请了宫里的嬷嬷教我进宫的规矩。
父亲来长明院探望过我,其实自我姨娘去世后,他便再也没来过这里。
我依稀记得,姨娘还在时,父亲会带些吃食玩意儿来看我们。
父亲进来时有些惊愕,因为我院里的布置摆设同姨娘在时没有多大分别,有些地方我记不清了,但大体一致。
他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院里看着,“你同你姨娘很像,喜好也一样。”
原来你还记得姨娘。我这样想着,忍不住问:“父亲可记得姨娘叫什么?”
父亲转过身,“人已经去了,如今再念着也无用。你以后入了宫,要安分守己,好好侍奉皇上。”
他走了。
哪怕姨娘伺候了他一辈子,哪怕她为他诞下子嗣、为他而死,他却连姨娘的名字都记不住。
如今记得她的,只有我。
只有我知道,她叫做林芷兰,不是林姨娘,也不是林氏。
长明院原本叫做芳兰院,是我姨娘在时住的院子。
我姨娘原本是伺候父亲的丫鬟,在母亲有孕时做了通房,生下我后成了姨娘。
她是个安分的人,对待父亲母亲向来恭敬,只是她命薄,怀了孩子后难产去了,之后我便被接到了母亲院中。
那时我六岁,我记得那日里院中忙乱极了,姨娘要生产了,乳母哄我睡下。
可我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醒,醒来后发现屋内只有我一人,乳母和小蕙姐姐不知去了哪里。
我实在害怕,想去找姨娘,去了她房内才看到乳母和小蕙姐姐。
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
姨娘躺在床上,屋子里一股让人害怕的气味,后来我才晓得,那是女人生产时的血腥气。
她额上汗水打湿了鬓发,瞧见我时没有笑,反而哑着嗓子让乳母带我走。
她的脸色好白,就像第二天我去看她时她穿的衣裳一样白。
原本一个姨娘是不能在府中停灵的,可母亲念着她素来恭敬,又是难产没的,许我为她守了一日,说是守灵,可我连为她穿孝的资格都没有。
到了母亲院里,我才晓得了什么是嫡庶之分、什么是规矩体统。
乳母和小蕙姐姐因为伺候不好姨娘被打发走了,母亲便让她身边的桑葚姐姐照顾我。
我越长大,就越明白庶出是什么意思,明白为人妾室有多不堪。
我原以为我和嫡姐没什么不同,直到有一天先生夸我绣的莲花极好,比嫡姐有灵气。
嫡姐不高兴地对母亲诉苦,说刺绣好累,先生说她不如我,以后都不想再学刺绣了。
我看到了母亲不悦的神色,第二日那位先生就请辞了。
母亲安慰嫡姐说:“刺绣不过是消遣,略懂一二就好了,大家闺秀学刺绣不过是为了陶冶性情,横竖有绣娘在,难不成以后还要你亲自做衣裳?”
然后母亲看向我,“如儿果真是心灵手巧!我嫁妆里有一幅观音像画的极好,原想着叫人照着雕一尊观音,如今看来是不必了。我看了如儿的刺绣,倒想让你为母亲绣一幅观音图,可好?”
我只能说好,我哪来的资格说不?
一直到现在,嫡姐的刺绣都不好,而我因着常常给母亲、父亲、兄长做抹额鞋子,为嫡姐做些简单的帕子络子,对刺绣可以称得上精通了。
嫡姐的书画极好,琴棋书画中唯有琴不得嫡姐喜欢,因为琴弦会磨痛她的指尖,所以我能--也只能学琴。
母亲待我并不苛刻,从未少过我的份例。
父亲忙于吏部政事,极少关心我们这些女儿。
兄长在国子监进学,只待科举后步入朝堂,他记得每次归家都给我们带着小玩意儿,我知道那些东西不过是捎带的,我是庶妹,嫡姐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我小心翼翼地讨好母亲、父亲和兄长,无论做什么都不敢越过嫡姐。
他们是一家三口的骨肉至亲,我每每出现,都只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在我十岁后,母亲就让我搬回了芝兰院。
待嫡姐想要独居一院时,母亲想起我姨娘死在芝兰院的旧事,便将芝兰院与嫡姐的院子一起翻新,改作长乐院、长明院。
我恨吗?
我以为我不恨。
那些琐碎的小事只让我觉得心酸。
只有和姨娘在一起的时候,我得到过真心的宠爱,自由自在地活着。
姨娘去了以后,一切都变了。
最初我无所适从,我哭着要姨娘,母亲院里的丫鬟说我一个庶女,被养在嫡母身边还不知福,果然是天生卑贱,上不得台面。
因为沾了一个庶字,便要任人讥讽。
后来我认命了,庶女的命脉都捏在嫡母手中,我以为我这些年的讨好能让母亲给我一个不算太差的归宿,至少不是为人妾室。
万万不曾想到,我最后还是要做妾。
入宫为妃在他们口中是多大的荣耀啊?
可悄无声息死在红墙里的妃嫔有多少?
哈,我早该想到的,我只是江家一个庶女罢了,我从来没有选择。
在他们眼里,进宫对我一个庶女而言,是难得的大造化。
若非嫡姐不愿意,这样的“好事”可轮不到我。
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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