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三章

马车一路行到祝府,门前围聚了不少百姓,都想瞧瞧这先点小倌、后会世子的祝家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祝常青却也丝毫不怵,动作利索地下了马车,大摇大摆地走至前面那辆马车的一旁,等车夫给她放了脚凳,一气呵成地踩上辕座,抬手掀帘,与里头正淡淡望出来的李凭栏打了照面。

他早听见了车厢外的动静,知道大抵是祝常青要找他,但万没料到此人已经放肆到这种地步。

这天底下敢一声招呼不打,就贸然掀帘他李凭栏车帘的人,她是头一个。

祝常青看他不计较,得寸进尺地连见礼都省却,只站在车厢外,声音不大:“劳烦世子知会杜宸安一声,夜里叫他来找我一回。哦对了,还有张立瑞,让他最近千万别往我这儿来,到底有家室,我这名声容易害了他。”

她明明是请人帮忙,可语气好生理直气壮,前头的车夫缩了缩脑袋,充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李凭栏不置可否地问:“张立瑞会被你害,我与杜宸安的名声你就不放在眼里?”

祝常青撇了撇嘴,不避讳地冷笑道:“只要您还姓李,他还姓杜,想把自家女儿塞进贵府的官员总少不了,何愁婚事?”

说完立马觉得这话有些过,太不尊重人,讪讪地赔了一礼。

沉默之中,李凭栏静静地转开视线,祝常青便果断撒手放帘,两人又被一张轻轻的帷幕隔绝开。

她提裙下车,不作停留地往大门走。

王府的马车也缓缓驶开,只留下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和一众不明所以的平头百姓。

是夜。

祝常青正在前厅的榻上翻阅孙添舒送她的卦术古籍。

丹珠匆匆走入,附到她耳边:“娘子,杜府的马车在外头等着了。”

祝常青闻言下榻,披上一件外衣,在看到的书页上折了一角,疾步出府。

马车谨慎地停远了些,藏在路边一棵巨树的荫蔽下,她上前,发现厢帘提前撩起,杜宸安在案前边翻账本边等候。

她上车时特意放轻脚步,却还是被杜宸安抓了个现行,他头也不抬地问:“找我何事?”

“户部这几日忙着呢吧。”祝常青尴尬地咳了两声,也在案边坐下,“前些日子贪污案里查抄出来的赃款呢,不够填补亏空吗?”

一提起国库赈灾,杜宸安真是一个头两个大,用手抹了把脸清醒:“冯家又查不得,抄的不过是些底下的小卒,五百两银子,能抵什么用。”

祝常青若有所思地默了默,眼珠子一转,脸上冒出个精明阴险的奸笑来。

杜宸安被她盯得心里直发虚,果听祝常青忽然贼贼地问:“你可有受过贿?”

这是什么问题?

杜宸安警惕地直起腰来,皱着眉用账本将祝常青的脑袋抵得更远了些,顺势遮住她冒着光的双眼,不大自然道:“你可别把我杜家坑惨了。”

祝常青用两根手指把那账本挪开,笑嘻嘻道:“你只管答我,有或没有。”

杜宸安心里斗争起来。

为官者,谁人不想清正廉明,为国为民,流芳百世?可……

“官场不是编书撰文,要懂得讲人情、摆权势。若想办事,打通关窍,不舍点钱财就会寸步难行。”杜宸安一面说,一面将头别开,仿佛很羞愧。

但祝常青今夜绝不是为了与他商讨为臣之道而来,况且她也并不觉得这是多么羞于启齿的事。

世道之中,如果非要遗世独立,难免和张立瑞一样,处处受人打压,也许一辈子只能做个无名小吏,泯于众人。

她手掌不自觉地揉着两膝,轻声道来:“眼下秋收是头等的大事,但灾情饥荒已可以预见,若冯党借机以我为众矢之的,难免要想法子自救。”

说着祝常青又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好似很对不起他:“如今投靠我的人虽不少,但我敢信的却不多。你在户部当差,最知道哪些人贪得多,届时只怕要从你这儿撕口子。”

杜宸安这才了然,见她等着自己的态度,点头道:“岂能不帮你。”

祝常青苦涩地回以一笑:“他日定亲自登门与令尊令堂致歉,叫杜府跟着我受罪了。”

-

时至秋分,关于祝常青的风言风语还未消散,但另一个比离经叛道的孤女更叫人愤愤不平的消息袭卷了京城。

近日各地巡抚回京复命,近三成的官员都上达了收成极差,粮食短缺的情况。

百姓们食不果腹,频有动乱的苗头,急需朝廷大量购买其余地区的余粮派去周转。

巡抚们的奏章递至龙案,焦急地等着救命的粮食,可赈灾银却一日拖一日,迟迟不肯下拨。

京城们的百姓听到风声,如何还能坐得住,看着达官贵人们依旧春光满面,读过书的还能义愤填膺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些日日盯着米缸过活的便只能高叹一声“唉”了!

眼见市井间对皇家的哀怨愈演愈烈,钦天监却在此时掺和了一脚。

据钦天监监正所言:“今岁灾祸连连,实则是阴星降世,可怜陛下听信谗言,被女子小人蛊惑,上苍震怒,以致民不聊生。”

阴星降世、女子小人?

但凡听到这八个字的人,脑海里就只会浮现出一个名字。

皇宫他们闯不得,皇帝他们骂不起,但一个另开门户的罪臣孤女在众人眼中可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彼此一合计,便觉得此乃天降大任,如若他们不去替天行道,铲除祸害,家国就要毁于一旦!

于是各自抄上家伙事,气势汹汹地往祝府赶去。

这头祝常青还在前厅喝茶,正对着厅堂的大门却如同即将毁灭般震颤着,门闩上卡着的横木一下一下地被顶撞出轻微变形,让人看得心惊肉跳,疑心它下一秒就会断裂。

是外头有人在用硬物件顶撞她的府门。

两军交战时破城门用的也是这样的法子吧?看来他们当真是恨毒了她。

整个府邸里回荡着令人绝望的巨响,小厮们自发跑到门前用身躯抵着,虽然不过杯水车薪。

丹珠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大门每被撞一下,她整个人似乎也会跟着一颤。

忽然,她决绝地转身要走。

祝常青放下茶碗喊住她:“丹珠?怎么了。”

丹珠回过头来,眼里又是水濛濛一片:“娘子,库房里还有把周员外送来的宝剑。”

祝常青哭笑不得:“我可不敢杀人。”

丹珠含水的眸子里闪出异样的坚毅:“我去。只要砍伤一个,他们就不敢再闹事。”

祝常青全然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胆量,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把她拉到身边宽慰:“不用怕,他们进不来。”

像是为了反驳她的话,门外突然传出一声前所未有的震响,几个小厮被冲得外后跌了好几步,门闩摇摇欲坠。

外头的男人们无比兴奋,高喊道:“就差一下!兄弟们快加把劲!”

千钧一发之际,角落里如鬼魅般涌出一批暗卫,个个身着劲装,腰边一把佩剑。

领头扛着木桩的男子尚且来不及看清,心口处便重重挨了一脚,瞬间飞出去老远。

暗卫们拦在祝府门前,一言不发地亮出刀剑,人群霎时吓退三尺。

他们虽人数众多,但木棍铁锹到底比不上削铁如泥的刀剑,更何况此番前来是为了取妖女性命,他们这群英雄,可没人会为了一个女子赔上自己金贵的命。

双方僵持不下,远处却有车轮碾过的声音传来,人群自觉让开一条道。

八名亲卫护送,御前内侍打头,一看便知是宫里派出来的阵仗,没人再敢吱声。

那太监颇为傲慢地扫了一圈众人,从鼻子里尖尖地哼出一声,随后碎步行至祝府门前,暗卫纷纷退开,他在朱门上叩了三叩:“祝娘子,陛下召您入宫,请出吧。”

大门应声而开,祝常青一身素衣,款款走出,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面上波澜不惊,仿佛并没有将方才的闹剧放在眼里,只朝面前的内侍一颔首:“余公公。”

余公公闻言立马殷勤地行了礼,将马车的厢帘撩开,请她上座。

祝常青顺势抬眼,目光很快地略过周围的人群。

乌泱泱的一片里,强壮或瘦弱,高大或矮小,脸上的神情无一不是凶神恶煞,他们的眼神如一根根长钉,恨不得钉在她的身体里,杀她个千疮百孔。

密不透风的人墙里,所有人都想让她死。

“这是妖女!祸害!不能让她进宫继续蛊惑陛下!”有人隐匿在人群里,喊了一声。

众人的情绪立马被调动起来,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对祝常青喊打喊杀。

“谁敢阻拦便是抗旨!格杀勿论!”余公公凌厉地扫回去一眼,尖声道。

侍卫们跟着拔了剑,喧闹才堪堪压下去,但他们的眼神里都仿佛燃了火、淬着毒。

祝常青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头晕目眩地喘不过气,她立马错开眼,强迫自己不要去回想,行动有几分僵硬。

余公公在马车边伸手让她搭着,趁她上车的间隙里轻声道:“世子殿下听闻钦天监那帮狗奴才的话,马不停蹄地从刑部赶到宫里,求陛下将您接进宫呢。”

祝常青只抿了抿唇,神色淡漠,一言不发地进了马车。

马蹄声缓缓响起,她倒了杯冷茶想让自己好受些,方饮尽,却又听外头响起了咒骂声。

她十分谨慎地掀开侧帘的一个小角,从窗里望出去。

夹道的众人里几乎都是男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难听的话,无外乎“招蜂引蝶”、“不守妇道”、“祸国殃民”之类,更有甚者直接往马车上扔来菜叶石块。

她发现那几个护送她的侍卫站得很远,对那些男子的行为也有几分纵容的意味,兴许他们也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吧。

女人们呢。祝常青想,她们是不被允许抛头露面才不出现的吗,亦或者其实她们认为,上朝廷逛青楼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男人做的事情怎么放到女人身上就是不守礼法、罪该万死了?

多荒唐,明明把持朝政的都是他们男人,到头来家国不幸又全成了一个女人的过错。

祝常青放下帘子,所有的争论便被隔绝在外了。

悠悠闭上眼,忽而又觉得这些含糊不清的咒骂声十分悦耳起来。

她这时候明白,人有多轻易就会被权力说服。

侍卫不情不愿,百姓满心怨恨,她却仍能安然无恙地坐在马车里。

在此刻,对于祝常青来说,所谓权力,就是当全天下人围剿你时,这辆还能畅通无阻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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