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芳十六时我问我阿爹,为何执着于教我哥哥学医,阿爹告诉我说,因为许家世代行医,哥哥将来是要继承爹爹衣钵的。”
上元佳节,满香楼上一女子扶着殷红似血的阑干,看着京城内灯火辉煌,身旁站着一位男子,身形修长,沉默无言。
“我问我阿爹说,那为何不教我学医,我也要救死扶伤。阿爹告诉我说,不可,许家医术传男不传女。”
眼前的景象氤氲朦胧,许欢想看清那男子的样貌,可怎么都看不清。
她听见自己继续道,“我问阿爹,为何不可,就因我是女子?阿爹说,就因你是女子。我不服,背着爹爹和哥哥偷学。”
身边的男子默不作声,许欢依稀看见,他的薄唇紧抿,额头至眉眼隐匿在黑暗中。
“后来被阿爹发现,揪着我就是一顿打,让我在雨天跪了三个时辰,我不服,阿爹告诉我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还是不服。”
那人不说话,像一团存在感强烈的空气,而后许欢被哥哥许枫发现她偷跑出来喝酒,将她赶忙抓了回去后,许欢才知道,她在对着一个何等尊贵的人诉述衷肠。
而后很多年后许欢才知道,仿若那是她酒醉时的胡言乱语,那这胡言乱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寒刀一般一遍一遍刺向他的心脏。
许枫抓着她骂道,“你一个女子,怎可偷跑出去喝酒?倘若被旁人知道了,你以后还嫁不嫁的出去?”
许欢肌肤如玉,此刻二两酒下肚,不一会儿就染红她的脸颊,她说,“不嫁人。”
许枫回过头,就这么无声盯着她。
许枫忽然不说话,不训她,她还有点不习惯,抬头一看,眼前赫然是一张可怖的脸。
许欢心一颤,挣扎着挣脱抓着她手腕的手,“啊——!”
她开始狂奔,幽静逼仄的街巷,她不敢回头,她知道,有东西跟着她。
“杀——!”
是粗壮男性的声音,恐怖如斯,“一个都不要放过!”
泪水从脸庞划过,低落在白皙的手背上,许欢焦急又无助的喊着,“爹……爹!”
瞬时她来到许府,大门敞开着,许欢扶着门喘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医院副使许长春,通敌叛国罪不可赦,今布告天下,许家一门,满门抄斩,钦此——”
老太监面前跪着许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无一人不惊恐错愕,他们哭喊着,求饶着,可冰冷的刀刃毫不留情的划过他们的脖颈。
许母已哭的泣不成声,唯有一句话说的清楚,“我许家世代忠良,绝无做过有愧于天子,有愧于百姓之事!望皇上明鉴!”
回应她的,是刀刃穿透胸口。
许欢瞳仁穆然瞪大,眼睁睁看着生母在自己面前倒下,像一个断了线的傀儡。
“娘——!”许欢泪如雨下,模糊间只瞧见一人在门外笑的得意。
可眼下哪有心思去在乎那人,鲜血缓慢流淌,像无尽的触手挣扎,染红了石缝中生出来的草。
“娘!”许欢惊恐坐起,恰好碰到床头的花瓶,噼里啪啦一声花瓶碎的四分五裂。
许欢隔着纸窗望向屋外,此刻已是深冬,紧闭的窗户外传来闹市人群嘈杂声。
额头冒出的冷汗和剧烈跳动的心脏无时无刻都在告诉许欢,她还活着。
“小娘子。”门外传来老板娘的呼唤声。
自从许家被灭门后,许欢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就是连路过的狗她都会仔细着些,生怕那是官府的狗。
此刻更是一脸警惕,蹑脚靠着柱子,“何事?”
老板娘听到许欢回答不由松了口气,昨日这小娘子刚进门就跟个死尸一样,老板娘生怕她一口气喘不上来背过去,恰巧听见什么东西碎的,吓她一激灵。
“啊,就是想问问姑娘要不要用早膳啊?”老板娘随口一扯。
许欢此刻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可看着自己用上好锦帛制成的荷包内所剩无几的铜板,许欢咽了咽唾沫道,“给我来个馒头就好。”
老板娘暗道穷鬼,“好嘞小娘子。”
待老板娘哼着曲儿离开时许欢才打开门朝下走去,为了防止有人认出她还特意带了面纱。
天启二十年,一个落雪的夜里,许府被满门抄斩。
许欢从尸堆里爬出来时,雪花已为这个国家盖上了一层白衫。
没人会追究许家究竟是不是叛国贼,从此后也不会有人一口一个医药世家去称呼许家,他们像被世道遗弃的罪恶,无人为他们洗刷冤屈。
许欢想,若是这世上真的无人在乎善与恶,忠奸不分,那她便自己来,为许家讨回一个清白。
走神之际馒头上桌了,茶水不要钱,许欢狼吞虎咽般的两口塞完,赶忙喝了些茶水咽了下去。
她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从乱葬岗到这容州,一路上她渴了就凿冰捂在手里,待化了后一饮而尽,深冬的林子,连片叶子都很难见到,更遑论野果。
虽然还未填饱肚子,可她自知不可再耽误时间,要赶在大雪封山之前进京。
老板娘磕着瓜子往她那看,带着轻薄的面纱,身上披着狐裘,可偏偏脏的像个路边乞丐一般,像是饿死鬼投胎转世。
实在太过违和,让人不自觉多瞧上几眼。
新来的小厮性急,猛地转身没看清身后有人迎面撞了上去。
许欢的面纱猝不及防的落下,漏出她精致的脸庞,鹿眼小嘴,相当漂亮。
只是老板娘总觉得她在哪里见过此人,可又实在想不来。
许欢急忙将面纱捡起带上,小厮都没来得及道歉她便已离开不见人影。
老板娘狐疑的看着远方,“我怎么总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
小厮端着盘子也看过去,“莫不是时常来店里吃饭所以面熟?”
老板娘不太相信熟客自己会认不出来。
“咱们这里哪有这号漂亮的小娘子。”老板娘又磕起瓜子,“定是外地来的。”
小厮回道,“外地哪能穿那么脏呐?”
这时一位身材壮实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雪,“嘿呦喂,这天儿可真冷。”
老板娘迎上去,“当家的,咋才回来?”
男子憨厚笑道,“在城南看了下告示栏。”
这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老板娘乍然想起在何处见过许欢。
那不是贴在告示栏上被满门抄斩的其中一人吗?!
思及此老板娘不带半分犹豫就往外走,男子一脸懵,“天这么冷,你去作甚?”
老板娘撇掉手里的瓜子皮,“去衙门领钱!”
……
许欢快步离开,来到城南,目光不自觉被告示栏吸引。
许家上至家主,下至洗衣做饭的奴婢,老老少少,每个人每一张脸都清晰的画在纸上贴在那里。
“叛国贼就是该死!”耳边忽的传来这句话。
许欢不争气的落泪,叛国贼,他们被钉在屈辱可耻的污名上。
来不及多想,衙门当差的就领着一大批人朝这里走过来,霸道蛮狠,“让让让!”
许欢透过面纱看到方才的老板娘,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她扭头就跑。
老板娘眼尖一眼便认出她,忙指着她的方向大喊,“官爷,就是她!就是她!”
不明就里的百姓拥挤成堆阻挡她逃跑的路,许欢只好边跑边喊,“让一让!让一让!”
转眼间她跑到一条死胡同里,紧张的情绪侵入大脑,许欢只能听到身后传来人们的笑声。
年幼时她为了溜出去玩儿常常翻墙,起初摔的四仰八叉,次数多了便能稳稳落下,如今翻墙更是信手拈来。
许欢只担心翻墙后会不会踩到什么人,当下却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她一鼓作气翻了过去,脚下——正好是用木条制出的囚笼。
“哐啷——”
这一下把周围人吓得不清,忙抚顺胸腔调和情绪。
这时有人来了句,“这也是节目?”
许欢这才看清,身边一个布衣小哥一脸惊恐,拿着鞭条的手抖得跟筛子一样。
脚下的囚笼里一女子仰头看着她,灰头土脸的却看得出样貌极好。
许欢一跃而下,“对不住。”刚想跑脚腕被死死捉住。
她使劲抽了抽脚,随之而来的是另一只手也抓了上来,许欢不爽蹙眉,“放开。”
囚笼内的女子一脸凄惨的望着她,“姐姐,你是侠女吗,是来救我的吗?”
许欢不想被拖住时间,只想赶快溜掉,“放开!”
“在哪里!”衙门的人速度比她快的多,就这一会儿便追了过来。
他们的呵斥声吓得集市上的人慌乱起来,一时这里乱的不可开交。
小哥早就不知所踪,许欢只好抓起钥匙打开笼子,那女子这才放开死死抓着她脚踝的手。
“闪开!”衙门的人焦急万般的推开阻挡他们前进的百姓,“抓住她!”
众人的脚步踩过厚实的积雪,细碎急匆的脚步渐行渐远。
一旁的草垛子后探出一个脑袋,确认官兵已经走远的许欢长舒一口气。
她感到背后的草垛子一抖,心都快跳出来了,忙回过头,是方才她救下的那位脏兮兮的姑娘。
姑娘秀气的脸上带着一抹笑容,眉眼弯弯的看着她,“我认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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