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月笙执掌刑部十年,不成想竟成了这里的囚犯,曾经听命于她的人如今成了审讯她的人。
入狱时受的杖刑渐渐愈合,钝痛却仍在骨血里隐隐作祟。
纵使落得这般凄惨,纪月笙也没后悔过为公孙盛做过的任何一件事。
一道惊雷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她下意识扭头望向牢笼外。轮值的狱卒不见踪影,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立在牢门处,衣摆还沾着未干的雨珠。
“谁?”纪月笙霍然站起来,臀部传来一丝阵痛。
那人缓缓转身,她日思夜想的那张脸映入眼帘。
纪月笙快步冲到栅栏前,双手紧紧攥住栅栏,脸颊也贴了上去,急切道:“陛下,你终于来了。”
公孙盛凝视着她,眼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在看一件可有可无的器物。
见他久久不语,纪月笙心头的不安一点点蔓延开:“臣是被诬陷的,陛下不信臣吗?”
公孙盛缓缓开口:“朕当然相信你。纪家、沈家,还有你,都是被诬陷的,全都是朕一手策划。”他语气轻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纪月笙浑身一僵,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公孙盛,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却冰冷的笑,继续道:“当年使团行刺,是朕安排的;你父亲通敌叛国的书信,是朕伪造的;纪家沉冤得雪,是朕让人查的。而你们回京路上惨遭屠戮,不过是朕演的一出戏,为了让你感恩朕救你一命,心甘情愿为朕所用,为朕铲除公孙夜的党羽。”
纪月笙眼里泛起泪花,不可置信的摇着头。
“你确实是一把好剑,可惜是把双刃剑,一边对着公孙夜,一边隐隐对着朕。如今公孙夜已被车裂,这把剑,朕自然不再需要。”公孙盛面无表情,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为何要告诉臣这些……”纪月笙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胸口闷得几乎喘不上气。
公孙盛的话像一把刀,一刀一刀划在她的身上。
“至少,让你死得明明白白,别做个糊涂鬼。”
话音落下,他狂笑起来,笑声尖锐又疯狂,像针一样一根一根扎进纪月笙的耳朵里。真相令她双腿发软,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公孙盛笑了很久,许是累了,才渐渐止住。
他半蹲下身,伸出手缓缓向纪月笙的脸颊探去,语气带了几分诡异的温柔:“纪爱卿,你好歹也是朕的功臣,为朕拔掉了公孙夜的羽翼,朕会赐你全尸,让你体面的离开。”
她最喜欢的流云香随着他的靠近飘进鼻腔,她却像见了厉鬼般,手脚并用地快速向后缩去,直到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再无退路。
公孙盛先是一怔,随即收回手起身离开,他背影决然,没有一丝迟疑。
冷汗浸透了纪月笙的囚衣。直到公孙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牢笼外,她紧绷的身体才骤然放松,无力地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哭声在空旷的牢房中回荡,混杂着她的绝望。
恨意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勒得她几乎窒息。她恨自己眼盲心瞎,把仇人当恩人;恨自己猪油蒙心,把虚情假意当成海誓山盟。
哭了半晌,她又笑了,笑声凄凉无比。
之后的十日,纪月笙想了无数次撞墙自戕,了结这荒谬的一世。可与公孙盛过往的画面总是恰逢其时涌入脑海,以至于她每次在最后一刻又退缩。
每一次思念公孙盛,都伴随着一阵厌恶的感觉。她一时放不下他,更放不过自己。事到如今,她连死的勇气都在这爱恨交织的拉扯中,变得支离破碎。
此时牢门被狱卒推开,赵内侍提着食盒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手持白绫的侍卫。
“纪尚书,”赵内侍的声音带着几分怜悯:“陛下口谕,赐您全尸。这几道菜,是您最爱吃的,陛下今日一大早亲自去御膳房为您做的。”
纪月笙低眉看着赵内侍手中的食盒,冷笑道:“呵,亲自为我做的?做戏给史官看罢了。”
赵内侍不语,只是默默的将菜肴摆在角落里简陋的矮桌上。
纪月笙问:“云临呢,他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她眼中透着悲戚。
“云侍郎只说了一句。”赵内侍的声音平静得仿若没有波澜的湖面。
纪月笙心下一颤,追问:“他说了什么?”
赵内侍摆完了菜肴,他转过身,面对她佝偻着背,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才慢条斯理道:“云侍郎说,纪尚书黄泉路上走慢些。”
纪月笙问:“这是何意?”
“老奴不知,”赵内侍对纪月笙打揖,声音中带着不忍:“纪尚书走好,老奴就先回宫复命了。”
纪月笙走到矮桌边,瞥了一眼早已凉透的菜肴,露出嫌弃的眼神。以前爱得多深刻,眼下就有多恶心他,更恶心爱上他的自己。
此刻她终于醍醐灌顶般对真相释然了,但对公孙盛的恨却无法释怀。
“若有来世,我定让你血债血偿!”她弯腰拿起白绫投上横梁,随即打了一个死结,毅然将脖子挂了上去。
咽气那一刹那,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席卷而来,她感觉自己好似被一只手狠狠攥着,随即被猛地一拽,她下意识闭眼。
再睁开眼时,纪月笙发现眼前有一位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正闭着眼睛挂在白绫上。
她被这场面吓得一哆嗦,向后飘去,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魂魄与□□分离,正悬浮飘在半空中。
此时,一瘦一胖两个狱卒推门进来,瘦狱卒跳起来,挥着横刀去砍白绫,然而砍了好几次都没砍到。
这一幕看得她龇牙咧嘴,生怕他砍到她的尸身。
“不中用!扭扭捏捏,还不如城东杀猪那娘们儿,”胖狱卒骂骂咧咧抽出自己的横刀,不由分说推开那人:“起开,我来。”
他举着横刀跳起来,动作熟稔地将白绫割断。
纪月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尸身砸到了地上,她肩膀耸了起来,随即又露出错愕的神情。
“学会没,下次,要这样拿刀。”胖狱卒举着横刀比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他们将纪月笙的尸身抬到到草席上,熟练地卷了起来,一人抓着一端抬了出去。
纪月笙跟在后面飘了出来。风微凉,她感受不到,但还是打了一个寒颤。抬眼瞧见地牢门口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云临。”
她唤了一声,云临没有回应。竹伞遮住他大半张脸,她只能看见他消瘦的下颌。
“放下她,”云临拦下了狱卒,语气平淡,不带一丝情感。
“可她……”胖狱卒欲言又止。
“陛下既留她全尸,便是给她体面,你们不让我收尸,是想抗旨?”云临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令人不敢违抗的威压。
胖狱卒一听到“抗旨”两个字,脸瞬间吓得惨白,攥着草席的手没了力气,草席便从他手中滑落。恰逢雨又落下,他抹掉脸上的雨滴,匆匆跑到屋檐下避雨。
一端失衡,尸身那双满是灰尘的脚滑了出来,被雨冲刷着,没多久便一尘不染。
瘦狱卒瞥了一眼云临,一言不发扔下草席,也跑去躲雨。
纪月笙飘在半空,雨水穿过她滴落在石板上。前三世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入脑海,与这一世摞在一起。
她低头望去,云临已经扔掉手中的伞,任由雨水打湿他的衣裳。他跪在草席前,颤抖着将草席扒开,目光落在尸身苍白的脸上。
良久,他缓缓开口:“我来带你回家了。”
纪月笙的心猛地一沉,这句话,他已说了四次。
她清楚记得,七日之后他便殉情。随之而来的,是她所有记忆的消散,然后在二十年前春闱落榜那一日醒来。
此时云临俯身抱起尸身,向云府走去,她飘在身后跟着。
进了云府,熟悉又陌生的景象让她心头发涩,自己本是这里的主母,却记不清寝室在哪里。
纪月笙看着云临将尸身抱进寝室,轻轻放在床榻上,他将囚服脱掉,小心翼翼收拾起来,足足收拾了一个时辰。
许是有些累,他趴在床榻上睡了过去,睡了两个时辰才醒过来。他活动了一下筋骨,便抱着尸身来到灵堂。
灵堂正中间放着双人棺材,他将尸身放进棺材后,一个人跪在灵堂前烧着纸钱。
纪月笙飘在棺材上方,看着他落寞的样子,她心里五味具杂。
后面的六日,她看着云临渐渐虚脱,却只能束手待毙。
到了第七日,云临将遗书写好,放在棺材前的案桌上,随即艰难地爬进棺材,躺在尸身旁。他侧头凝视着尸身的侧脸,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闭眼,再未睁开。
前三世纪月笙并没有心思去看遗书,但这一次,她鬼使神差飘了过去。
遗书竟然也飘了起来,像纸鸢似的飞到她面前,她伸手去抓,竟然抓住了。她诧异:“我怎会抓得住阳间的物件?”
她低眸看着遗书上的内容:
“恩怨两清,来世不负韶华不负卿。”
只有这短短一句,但落款的姓名却让她震惊得喊出声:“沈临?”
纪月笙看着遗书陷入沉思。她从小在京城长大,可她从未听说过沈家有沈临这个人。
她飘到棺材正上方,低头看着棺材里的云临:“你到底是谁?”
突然,一股眩晕感袭来,她惊慌失措,在灵堂内飘来飘去。
这种感觉太熟悉,她知道自己的记忆马上就会消散,再次陷入轮回,反反复复在沈纪两家的恩怨中浮沉。
随着眩晕感逐渐强烈,纪月笙终究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时,陌生又熟悉的纱幔撞入眼底。
“这是……我的闺房?”她坐起身,记忆在脑海中翻涌。
与公孙盛的血海深仇,与云临的情爱纠葛,纪家和沈家的恩恩怨怨。一件件一桩桩,快速涌入脑海中,仿若洪水般将她淹没。
恍惚了许久,她才断定自己重生了,并且拥有四世的记忆。
突然意识到手里攥着什么,她摊开手,掌心竟是云临殉情时留下的遗书,她心头一震:“前世之物!怎会在此?”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