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霁川在人散后先去刑部后堂取了文卷,等到他绕回前门时,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捡到黑行者(许八公)的黄尚书家女儿正站在衙门口上,拿着小方巾手帕在额头上轻轻擦汗。
随着她肢体伸展的动作,浅紫色暗花纱衣的袖口露出一节粉白似藕的手臂,手腕上那一串红麝香珠衬得这节胳膊愈发香艳。
许霁川难得对女子多看了几眼。
方才庭审上魏侍郎口中帮助他破案,找到范太爷指甲缝里有朱漆线索的贤侄似乎就是这个姑娘。
倒是还有些能耐,他默默地想。
待到他走近了,那女子向这边看过来,眼睛突然亮起来,她挥起手帕喊道:“许大人——”
许霁川略略有些惊愕,步伐却没停,应声走到她面前。那女子福身施礼,问他能否移步茶馆说几句话。
两人各自上了马车,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已经稳稳停在绣球河畔。许霁川早些时候查过少女的背景,自然知道这是她家开的茶馆,他脚下不停,跟着黄逸儿上了街边茶馆的二楼雅间。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熏香袭人而来。许霁川环顾一圈,只见墙壁上悬挂着几幅古朴的字画,当中便有米芾的《春日瑞松图》。在这幅不过一尺见方的小画中,仅仅画有三簇远山、数株古松、一座空亭,然而笔法流畅,墨色浓淡相宜,山水朦胧灵动而富有诗意,艺术价值非同一般。案上设着胭脂釉圆腹三足香炉,一旁摆着竹木茶盘,盘上摆着一套墨彩茶壶山水人物图白釉茶具。角落之处,几盆绿植点缀其间,为雅间增添了一抹生机。
黄逸儿含笑说:“这些画都是先父的收藏,父亲去世后我想着收在家里也是积灰,不如摆到茶馆里来,也让来喝茶的文人雅士欣赏一番。”说着向白蜡木椅的软榻上坐去。
许霁川紧随其后入座,笑道:“姑娘这茶舍倒也确实是风雅。”
黄逸儿让伙计拿新进的晋阳猴魁招待提督大人,伙计没一会儿便把烧开的滚水和茶叶拿了进来。用打湿的毛巾擦过手后,少女熟练地温壶净器,拿着茶匙取了干茶放入壶中,接着轻提手腕,上下拉提三次将水注入壶中,水声三响三轻,水线三粗三细,水流三高三低。这招叫凤凰三点头,一来敬客,二来使茶叶在沸水中充分翻滚。注完水后,她拿起壶盖轻轻刮去壶口泛起的细微泡沫和杂质。
两人寒暄两句,黄逸儿便说起范大海中毒的事。许霁川以为她是从魏侍郎那里得到的消息,也没打算瞒着她,便说:“姑娘不觉得奇怪吗?范大海在被丫鬟发现到范家人报官被衙役带走时间并不久,尸体接触的人有限,加上他身中数刀死状凄惨,很少有人会仔细观察,他中毒的事情应该很少有人知道。起初,范家众人把秦氏推出来背这口锅。隔日,又出现了正房李夫人下毒诬陷妾室的传闻,李夫人又碰巧赶在这时候神智不清。”
黄逸儿稍作忖量,心中便有了大概。“倘若凶手知道用砒霜谋命会被刑部仵作验出,必定会想办法把嫌疑推到旁人身上。范太爷承认是自己掐死了儿子,他并没有下毒,下毒者另有其人。”
许霁川点点头接着说:“换种说法,更夫既然已经捉拿归案,被刑部逼供出范太爷指使是迟早的事,为何要放出范大海中毒的消息?”
墨彩白釉壶中的茶沏好了,黄逸儿又亲自分茶,按照“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的流程,先将茶汤轮流注入各个品茗杯中,每杯先倒一半,周而复始,逐渐加至八成。茶汁即将倒完时,她动作慢了下来,又把剩下的少许茶水从壶嘴中一滴一滴转着均匀地斟到每一盏中,滴完为止。
她拿起一杯递给许霁川:“凭提督大人的猜测就将人捉拿归案恐怕是行不通,怎么才能找到证据呢?”
许霁川不急不缓地饮了两口茶,上好的晋阳猴魁茶汤杏绿清亮,味道甘美醇和,最绝的是兰香四溢,可谓“共道幽香闻十里”,饮时幽情雅意从杯底油然而生。
他眨了眨眼睛,心满意足地对面前的少女说道:“我有一计。”
语气中略带些炫耀的意味,许霁川自己也没察觉。
…………
范金宝悲痛欲绝,眼泪不住地流淌,他哭诉道:“提督大人,你说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弟弟遭遇不测,行凶者居然是父亲,眼下父亲难逃死罪,我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他左侧的范夫人则是面无表情,专注地绣着汗巾,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范老爷,人生世事无常,此等悲痛之事,实非人力所能抗拒。安国律法自有公断,定会为令弟讨回公道。”黄逸儿闻言,连忙温声安抚道。
许霁川坐在右位,他端起茶在嘴边沾了沾,面不改色地放下,之后再也没碰过那杯茶。范金宝招待贵客特意沏了他珍藏的红枫泪,他自己喝不出名堂,许霁川一尝便知道这是红曲茶假冒伪劣的商品,不提也罢。
他淡淡地开口:“范公子,李夫人近来可好?”
“都好,都好。她休息几日,精神安稳多了,只是还有些痴傻。”
“听人说,前些日子李夫人晕倒的时候脸上也有血手印?”
“大概是吧,诶,父亲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拿来的朱漆,我原以为他是要粉刷窗棂,没想到竟是用来扮鬼吓唬我们……”
一旁的黄逸儿插嘴提醒他:“李夫人脸上的手印是狗血,用毛巾沾了热水一擦就掉。”
“嗷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可能是朱漆不够了父亲才临时买的狗血用吧。”范金宝连忙补充。
“范鸿已经定罪,夫人不必沉溺于过去的痛苦中。”许霁川把话头转向一旁刺绣的范夫人。
听见提到自己,范夫人的睫毛动了动,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低垂着眼睛没语言。许霁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
反倒是范金宝接了话:“我早就知道父亲爱逛青楼,找姑娘寻欢作乐,没想到他居然连儿媳都不放过。弟弟也是一片好心,为我去和父亲争执,谁料落得这个下场。”说罢,他又是长呼短叹,捶胸顿足,一派悲愤交加的模样。
告别前来探访的两人后,范金宝拿起茶壶况况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喝掉后喃喃自语道:“这么好的红枫泪都看不上,也不知这九门提督平日喝的茶是不是金子做的。”
范夫人站起身,丈夫在身后唤她,她也不理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厅。
刚走到房门口,她便察觉到一丝异样。女人停下脚步,微微蹙眉,转过身去对着院子里警觉地张望着:“什么人在那里?”
许霁川从庭中央的榕树后缓缓走出来。
范夫人放下心,问道:“提督大人找我何事?”她的声音中透露着一丝疲惫。
许霁川微微扬起嘴角:“范夫人是聪明人,范大海的尸检结果显示他是中毒而死,以银针探喉,针尖发黑,庭审上范鸿说是掐死了儿子,再雇凶杀人,显然是与现实有出入。
“大人在来找我之前想是已经从过府中下人和邻里乡亲那里得知消息了,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范夫人下意识咬着嘴唇,试图逃避话题。
许霁川看着她,叹了口气。
另一边,李夫人正靠在贵妇榻上打着盹,忽然被人摇醒,她睁眼一看,一个陌生的丫头站在她面前。李夫人以为她是府上新买进的丫鬟,她板起脸正要怒斥丫鬟不守规矩,话还没出口突然想起自己尚在“发疯”中,强忍住怒气重又合上双眼。
“李夫人,范老爷到赌坊打牌去了,刚刚提督大人打晕了他安插在您房外的眼线,我有些事想和您商量。”黄逸儿的语气略有些欢快。
贵妇榻上的女人没有动弹,她偷偷地竖起耳朵听对方要说什么。
“夫人心里肯定猜过范二老爷的死因,只是不敢确认。”黄逸儿认认真真地劝道,“能不能告诉我,您都知道些什么?”
李夫人反应迟钝地转过头,双眼空洞呆滞,嘴唇嗫嚅着:“有鬼……”
“夫人深夜被人抹了狗血手印,第二天早上府中就出现了范二老爷鬼魂复仇的传闻,人们都说是您给丈夫下毒又设计陷害得小妾。”黄逸儿叹了一口气,认认真真地和她讲道理,“夫人难道还不懂有人是在祸水东引,诬陷您谋害亲夫吗?”
李夫人脸色苍白,颤声说:“我真的看见了鬼。”
“我不信,即使那真的是范二老爷的鬼魂,我也不信他会害夫人。”黄逸儿摇头回答道,“提督大人让我把这个给您,说是从二老爷尸身衣物中找到的的。”她从怀中掏出一支沾血的鎏金蝴蝶点翠银钗。
李夫人也不装疯了,她连忙接过银钗,看着看着忽然流下泪来:“我本名是李翠蝶,他去扬州原来不是为了那个女人。”
黄逸儿见状趁机劝道:“夫人与二老爷自幼相识,情谊深厚,婚后生活恩爱美满。秦氏名义虽为妾,实则是永德堂的伙计,在药铺帮忙打理报恩。二老爷虽然不善言辞,但是对夫人心意却不假,夫人忍心看到杀害他的真凶逍遥法外吗?”
周一以后就不更新了,这周一是最后一次。
下章是案件结束的内容,我要推男女主感情线了,本周周五晚上9:00更,周六周日同一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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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凤凰三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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