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姚黄。
赵结拿给她们的,多半是她借典红衣之手转赠那朵。她本想借醉试探,却是酒醉失控,耽搁了查探方微与他是否暗中往来。
她抛起通草花。虽然形貌逼真,能得长开不败,却终是死物。花开花谢乃自然定数,即便强留于世也已非昨。
他究竟想做什么?
——“本欲以姚黄为礼,酬晴日松珠之馈。”
倘觉松珠徒劳,那姚黄算什么?
“归殿下何必在意?”红萼漠然开口,在她注视下仰面举杯,将冷水浇在自己额头。双眼微睁,任水流冲刷面颊脖颈,冷然讥诮:“任它姚黄魏紫、春夏秋冬,多堆几条人命,多浇些不值钱的心血,自然能长开不败。只可惜,任她花开不败,也不过微末点缀。”
宫门初识,奉行就有预感——红萼是个坏脾气。
果不其然。先祝“青春长在,花开不败”,再道“微末点缀”,原委不明,起因未知,无故含沙射影、出言讥讽。是认为她愚笨至极听不出话外之音?还是觉得她会忍气吞声?
她手握通草花萼来到内间,挥动花身拂过红萼脸颊。红萼愕然起身,瞠目而视。她再挥动通草,花瓣上从红萼脸颊扫来的水珠再溅回红萼脸颊。
水渍抖落干净,再将通草花簪到红萼发间:“霜雪美人,宜以牡丹雍容调和。这叫点缀。”她擦擦手,“不想做‘点缀’成全别人,只会伶牙俐齿不管用,得拿出些手段来。”
“没想到两句不痛不痒的话,竟能让归殿下亲自动手。”红萼扯落通草,抛在脚底践踏,“我没什么‘伶牙俐齿’,只有‘粉身碎骨’。”
无生惊慌站起。东池轻握无生手掌,示意其噤声。无生当即双手捂住口鼻以作回应。
奉行垂眼看向那朵七零八碎的通草花:“纵要粉身碎骨,也该玉石俱焚。独自零落,不及苟且偷生之万一——就如你在东宫这些年。”
令孟文椒油然惋惜的佛后莲花,大约只是标榜清高之作,正如这粉身碎骨的通草花。口出狂言也好,张牙舞爪也罢,除了能作出徒然的情绪,一无是处。
红萼匪夷所思:“你——”
“看来要让夫子失望了。”她俯身拾起两瓣花,“沈宜芳说你擅工笔。那这通草花,是借了旁人的?借旁人的心血,自诩‘粉身碎骨’。实则既无风骨,也无气节,只能咬出几句‘伶牙俐齿’的漂亮话。”
“不是我的又怎样?也就乐寂会信所谓‘误会’的鬼话,打从见到那朵姚黄我就知道,东宫里,任谁都要给你归殿下让路。”红萼倍感羞恼,索性踢开脚边破碎花瓣挑明,“你不想时,就得纪氏、刘氏、王氏……就得良家子、丧家奴……一个又一个地填进去!”沈宜芳之前的三任太子妃,纪氏病故,刘氏暴毙,王氏溺亡。红萼将这三名亡者摆出,咬牙切齿:“一旦你动了心思,任是位高位卑都得去颠沛流离。你想入主东宫,为何不早些?你若早些,何至这么多人家破人亡、背井离乡?何至她们死于非命、不得善终!”
无生懵懵懂懂,知是红萼与奉行起了冲突,松开双手想要求情。东池眼疾手快,重新捂住其口鼻,悄无声息将人带离寝殿。
花瓣攥在手中,奉行忽地没了反驳的力气。
红萼的发泄和指责都是猜测臆想,她大可不予理会,可偏偏有一句正中她心头。
为什么不早些?
自困经纬纵横间,十年未敢过雷池。她动得太晚,眼睁睁看着东宫多少花落。即便事不关己,却不敢说于心无愧。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今天你能仗势欺人,逼沈娘娘堕胎让位。”红萼抹去脸上残存水渍,“我且看来日方长,一朵姚黄能开几时。”
“再有一盏茶,夫子午睡便醒。倘她瞧得上你那些造作笔法,你就在裕昆宫住下。”终是奉行心软,不再计较对方的胡言乱语,“若瞧不上,就趁早回去。顺便告诉沈宜芳:无论她使什么手段,耍什么心眼,她腹中孽胎都不能留。”
沈宜芳为东宫姬妾求情本就动机不纯,不难想到,沈宜芳知道红萼领命前往裕昆宫后,早早地哭诉喊冤、煽风点火,再将这把火烧到她眼前。
或许沈宜芳以为她总是心软的,多些人哭一哭、闹一闹,便能让她大发慈悲。
可她不是虔诚修佛、发愿救赎众生的比丘尼,她只是凡夫俗子,心软有类,慈悲有度。该去该留,早有决断,纵然红萼误打误撞一语中的乱她心神也于事无补。
红萼当场愣怔,顷刻后火冒三丈:“什么孽胎?你归奉行有母无父、有生无养,才是该死的孽种祸胎!”
啪——
红萼踉跄后退,发间琉璃兰花簪脱落坠地,四分五裂。她头昏脑胀,泪水不由自主涌出,唇齿口舌或麻或痛,不消片刻便尝到血气。待晕眩感逐步消褪,她捂住红肿脸颊,难以置信地回眼怒瞪奉行。
这一巴掌,没有怜香惜玉,没有手下留情,奉行用了十足的力道。她习武多年,手底劲道足可碎砖裂玉,落上细嫩脸颊就如炮烙酷刑。
其实她很少很少动手。
虚活两纪二十四载,她有太多时间去想母亲和父亲,设想编纂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各色各样的故事在她脑海里轮番演过,穷尽世间所有起承转合,但无一例外都是悲剧收尾。
因她实在没有父亲,母亲也葬身火海。
关于她的身世,京师不乏流言,但因有所顾忌,没谁敢当着她的面编排。即便他们背地里那些编排都曾是她暗中猜想,她也不爱听。这是她的禁忌。
“这叫亲自动手。”她甩甩手,红萼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她就把她的“伶牙俐齿”掴进口舌,让她再发不出一言。后又意味深长地说:“赵结还在堂屋等候——这叫仗势欺人。”
纪刘王,良家子,丧家奴……东宫里,无论位高位卑,都怕赵结。红萼看向奉行的眼神满布慌张,想要张口分辨,却痛得拧眉落泪,高肿的脸颊让正常说话都变得无比艰难。
“放心,几句抢白挖苦,不值当说给第三个人听。”她稍加安抚,“不过我有事问你,你既开不了口,就以点头摇头作答。刚刚你说不信‘误会’,认定我要嫁进东宫。你不是那种懵懂天真的少女,不会因朵姚黄就如此笃定。是不是赵结有过暗示?你比她们‘聪明’,听过便心领神会,所以愤愤不平?且想清楚了再动。”
愚者糊里糊涂,慧者大智若愚,只红萼这样自诩聪明、自以为是的人,最易利用。
红萼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适才的气焰熄去,两眼的慌张被茫然困惑盖过——她动摇了。
奉行若有若无的笑,轻描淡写的话,都让她不寒而栗。
所有人的话外之音,包括当下奉行的暗讽威胁,她都听得明白。却从没想过那些话里话外藏着的深意,更似鱼饵,她自以为是的聪明,实则是被动地“愿者上钩”。
醉酒,姚黄,花开不败。
赵结的口谕送进内苑,其他人至多埋怨两句,就有说有笑地开工做活儿。整个内苑,好似只她一人听懂话外之音,所以闷闷不乐、愤愤不平,借往日佛画换来的微末地位,指使旁人代自己做了朵通草应付。
可分明——
她再正视奉行。久居内苑,她心知赵结不会因谁人醉酒就放纵对方肆意妄为,不会因有过肢体接触就对其另眼相待。必有其他缘故,才会让赵结下令,强求一朵半枯姚黄长开不败。她将此归结于情,但奉行却将此视为阴谋。
可这二者,岂能相提并论?
奉行见红萼久无动静,耐心问道:“想不到?还是想不明白?”
红萼摇了摇头。
“都不是?”
红萼默了片刻,再摇摇头。她好像突然变得愚钝,也或许从来愚钝。
“知道,但不回答。”奉行了然一笑,“不敢回答。”她抬起攥着通草花瓣的手,次第松开五指,花瓣徐徐飘落,“兰花不衬你,莲花不像你。”她扫眼破碎的琉璃兰花簪,“待会儿见到夫子,画朵姚黄吧。画完带回东宫,也好给赵结交差。”
沈宜芳乞哀告怜,诉苦煽点;赵结假意暗示,推波助澜。都在拿红萼作刀,想要左右她的情绪,将她千刀万剐。
可想将她千刀万剐,也得看持刀人的手段。
撇下红萼,奉行返回堂屋。
内侍凿回坚冰装满堂屋几口瓷缸,送出寒气,清新凉爽。她站到瓷缸边,双手浸入化开的冰水,瞬时镇住缠身暑热、掌心灼意。
赵结静坐堂上,指捻佛珠,闭目养神。
随侍宫娥屏息凝神,堂屋里只泛着叮咚水声,在她抽手时格外清亮。
取方绸巾擦手,她觑向赵结。
今日他存心张扬行事,耍赖久留,自然不会轻易离开。
刚好,她不是记隔夜仇的人。
她只会当场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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