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跪九叩毕，赤珠再扶沈宜芳落座。沈宜芳额发尽湿，汗流浃背。
“来人。”赵结微笑侧首，看向沈宜芳，“换冰鉴。”
远观之，倒像夫善妻贤、伉俪情深。
奉行在近，看得出赵结再犯嗔戒。
想来沈宜芳今日所作所为，是其自作主张，赵结并不知情。私通外臣、暗结珠胎，无论意图，她与赵结都曾宽恕。偏沈宜芳冥顽不灵，要为区区孽胎自寻死路。
沈宜芳或许以为自己先斩后奏，能令赵结认栽，同时让她忌惮。可沈宜芳不知，朝野上下，几乎无人乐见她腹中胎儿降世——无论其父身份。
席间这些贺声，恐怕只有解桑一人真心。
奉行更恨，收起心中残存的怜悯，既然自寻死路，就莫怪她赶尽杀绝。
宫娥传令阁外，内侍抬来数台冰鉴。席间冰鉴悉数更换，有了新冰，周遭寒气更浓，众人重获凉爽。
“天热食欲不振，况且还在孕中。”赵结自说自话，“来人，呈碗梅子汤，与太子妃消暑开胃。”
冰鉴内有冰镇梅子汤，正是沈宜芳命膳房预先熬制，供列坐解暑消热。侍女掀开席侧冰鉴盖板，端起玉碗。
忽地，一声尖叫响起。
侍女扑跪在地瑟瑟发抖。
沈宜芳离得最近，下意识应声去看。玉碗跌回冰鉴，艳红梅子汤尽数倾洒，汤水流过冰棱，滴滴答答不停。整块寒冰尽染红墨，冰身各处浓淡深浅不一，如花，似血。
血。
血腥入鼻。
血气令沈宜芳浑身僵硬，移不开目光。半透坚冰之中，有团隐隐约约的轮廓。她忍不住定睛描摹那若有若无的轮廓，终于，等到梅子汤淌落大半，她看清了——
“啊——”
发于肺腑的尖叫响彻宣天阁。
奉行立时靠近查探，见到梅子汤淋下冻掌，瞬时转眼盯向赵结。赵结若无其事缓缓起身，走向沈宜芳。
沈宜芳瘫坐后仰，腹部紧缩阵痛传遍四肢。她左手紧紧按住小腹，翻身跪伏，伸长右手去抓赵结。可那双脚，那条衣摆，离她那样近，又那样遥远。
她昂起头，惊吓与疼痛并至，涕泗横流。
惊惧的双眼中，多了丝哀求的悔意。
——那冰块里冻着的，是一只手。
人手。
赵结双眼亦如寒冰，映出沈宜芳近乎绝望的身影，他漠然开口：“传御医。送太子妃回宫。”同时后退寸许，衣摆轻轻扫过沈宜芳指尖，犹如拂去明镜尘埃。
凌乱的步伐与目光同来，铁蟒率值守禁军赶到。
奉行盖住冰鉴，同时亮出令牌：“禁军统领铁蟒听令。即刻起，所有在场人员无我命令不得离开。速派人手赶往冰窖，所有人原地扣押。”
冻掌掌腕切面与寒冰切面吻合，像躯体冻在冰中，切凿冰块时手掌被一并凿断。是冰窖冻有尸体。
铁蟒见令叩首：“末将领命。”
席间闻言骚乱，当时闹哄起来，有人起身质问：“你这是何意？”
“无论如何总该给个解释，二话不说调兵扣人，是不是太过猖狂了些！”
解桑离得虽近，也不知缘由。正想发问，但看奉行脸色凝重，便将疑心按下，静坐席间等候。
列坐均为皇亲国戚，禁军侍卫不免迟疑。铁蟒全然不惧，当即指挥众将封住宣天阁各门，再调数队人马入席。刀剑在侧，席间安静下来。
“事出紧急，奉行多有得罪，日后自会向诸位赔罪。”奉行冷声，“宣天阁内新旧冰鉴全数打开。”
禁军得令，所有冰鉴被当场踢翻，其内冰块、玉扇、梅子汤尽数滑向大殿中央。满地冰块滑动，梅子汤染红冰水，四流铺满大殿。奉行踩过冰水，一路踢开冰块，未见其它断肢。
“铁将军，点队人马，随我前往冰窖。”
奉行径直出殿，赵结跟随其后。
铁蟒迟疑，追至奉行身侧低声询问：“不知太子殿下如何安排？”
奉行回眼见到赵结。是他下令更换冰鉴、呈梅子汤，这只冻掌，他脱不开干系。带着也好。奉行回说：“容他跟着，多派几人看着。”
冰窖门前，逃筝提灯等候。
奉行疑道：“怎么在这儿？”
“过来凿冰。”逃筝指指脚边瓷缸，缸内存冰，化出半指深的水，“正好遇到禁军封门，听说宣天阁出了事，就在这儿等着。”
冰窖主事亦候在门前。
赵结吩咐：“开门。”
“二位殿下有什么要找的，尽管吩咐就是。”主事见这阵仗，心中惶恐，赔笑逢迎道，“冰窖寒冷异常，二位殿下金枝玉叶，实在不宜进去。”
奉行眉眼间写出不耐，重复道：“开门。”
主事战战兢兢引赵结与奉行下台阶，打开冰窖大门。森白寒气扑面而来。琥珀匆匆追来，两手捧着斗篷，赵结取件斗篷披好。另条斗篷捧到奉行眼前。见赵结先行进窖，奉行拎起斗篷披上，举柄火把，闯进森森寒雾。
走进冰窖不久，浑身暑气尽退，寒意取而代之。
“宣天阁今日在何处取的冰？”奉行快步追到赵结身侧，看向身周堆积的无尽寒冰，所有冰千篇一律，似乎没有差别。
主事回答：“宣天阁今日用冰都是从辛二区取的。”
皇宫冰窖空间内，分有乙、己、辛、癸四个大区，每个区域再分若干小区。辛二区位置较深，奉行举着火把，照着沿途其他区域，除去进门时的乙区大部分存冰耗尽外，其他区域皆有余冰。
逃筝低声：“裕昆宫今日用冰，均取自乙三区。”
赵结闻声瞟向逃筝——这句提醒恰到好处。
奉行便问：“取冰次序有什么讲究。”
“冰窖虽在地下，但分不同位置，冰块厚度、耐用程度也不同。乙区靠近大门，夏季往来取冰，门频繁开合，经热气扑过后，冰面就没那么结实。辛癸区位置更深，冰就更厚实，融化更慢。是以寻常用冰从乙区取用，饮食用冰多取自已区，宫室取凉用冰就在辛区，癸区用于存放各地送来的蔬果贡品。”
说话间，几人抵达辛二区。
近年皇宫用冰数量锐减，辛二区存冰只凿去不到三成。望着巍巍冰山，奉行看向主事。
主事快步走到一处缺口，解释说：“此处空缺，就是宣天阁今日所用。”
奉行微微侧身，火把光亮自赵结脸庞照过，他的双眼中燃着火光，平静与她对望。两人皆不言。片刻后，她收回目光，依次照过四周墙壁细细搜寻，却一无所获。
不在辛区。
“带我去癸区。”
主事急急应声，在前带路。
癸区，冰块高低错落堆成冰架，蔬果分类陈列，寒雾中飘着淡淡腥腐臭味。
赵结微微皱眉。琥珀眼尖，递来张锦帕。锦帕叠了两叠，轻轻覆压口鼻，滤去少许气味。他眉眼微动，琥珀心领神会，另递张锦帕给奉行。
奉行未作推辞，抖开锦帕系好遮面。
不等他们开口，主事提前解释：“虽有冰块保险，但果蔬肉类本就不易保存，常有腐坏。冰窖当值隔日就会进窖巡查，丢弃腐坏部分，以免污染其他食物。所有食物入库、损耗丢弃，全都登记在册。”
有冰防腐，有易腐食材遮味，这里确是绝佳藏尸之所。
赵结吩咐琥珀：“叫队人来。”
冰块堆放不齐，又有食物遮挡，想在这里搜寻，只靠一人之力无异于大海捞针。琥珀得令回返。
腐臭与腐臭亦有不同。
奉行循气息浓淡，在琳琅满目的食材间走过。
最后，她停在一筐白虾前，狠狠将火把楔进旁边冰块内。赵结疑心，缓步上前。她毫不费力地拖开那筐白虾，在竹筐后的冰块前缓缓蹲下。
火把燃烧着，虚虚实实的火光，给冰块镀上一层金色。
冰里满布裂纹气泡，火光在其间跳跃。其后，一名男子背靠寒冰，静静侧躺。他双目圆睁，被冰纹裂隙扭曲着，幽幽与她对视。
死不瞑目。
这具尸体，她认得出。
——覃月恒。
冰壁火把熠熠燃烧。
滴答。
有冰逐渐融化，滴落冰水，在奉行脚边溅起水花。
主事殷勤问道：“殿下找到什么了？”
奉行站起身，目光落在赵结身上，温声道：“我与太子殿下有话要说。”
“小人到前边等二位殿下。”主事识趣告退。
目送主事转出癸区，奉行拔出冰壁火把，转身回眼，火把照在赵结脸侧。
“知道我找到什么了吗？”
赵结平静回答：“尸体。”
奉行再问：“谁的？”
赵结却道：“不知。”
滴答。
火光照见他的呼吸，一呼一吸，呵吐寒雾，平稳如常。整齐步伐由远及近，在耳边越来越响。待人赶至，冰中藏尸惊动两阁，两榜进士命丧冰窖，必会激起轩然大波。
刚刚她粗看了覃月恒的尸体，四肢完好无损。
醉翁之意不在酒。宣天阁冰鉴冻掌只是幌子，赵结以无名残肢做局，惊动禁军，引她前来冰窖。让她亲自找出这具早该消失的尸体。
滴答。
“参见太子殿下、归殿下。”禁军侍卫抵达。
赵结再吐出口寒雾：“归殿下在身旁冰中发现一具尸体。先将尸体抬到乙区空处，掌灯细看。”
禁军从二人身侧行过，借斧凿锨锹分解冰块挖尸。
叮叮当当。
滴滴答答。
“此地有禁军处理。”赵结轻笑，“茹悲要看，不妨先到乙区等候。”
奉行重新将火把楔进冰壁，解开遮面锦帕。锦帕飘落，她从逃筝手中接过宫灯，踩着锦帕向外，与赵结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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