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今岁元月,西梵宫重漆过外墙,新换了琉璃瓦顶。远远望去,崭新的黄瓦黄墙,即便罩着蒙蒙春雨,亦是金碧辉煌。

奉行踩着钟声跨过宫门,迎着宫内比丘尼笑盈盈见礼道:“好巧就遇到妙拂师太,我听着早膳钟声来的,可有我一碗斋饭?”

妙拂回礼笑说:“归殿下来,自然什么都有。而且太子殿下早课前就吩咐厨房备着归殿下爱吃的。”

“看来太子殿下修为见涨,竟能算准我要来。”她随妙拂去到斋堂,从默声吃饭的比丘尼们身侧行过,径直进到内里隔间。

两名东宫内侍守在门前,见奉行来,未行通传便启开房门,显是赵结早有交代。

迎门是面绘着饲虎图的三扇座屏风。屏风后,一张方桌上摆着四碟素菜,一笼素包,一碗素粥,一份素面,看着是清汤寡水没滋没味。

赵结坐在桌前,一筷一勺,均是安安静静。他背后是仿石窟高墙,墙体雕琢数座形态各异的佛像,皆施彩绘,贴金佩玉,奢华至极。

奉行洗过手在他对面坐下,拿只素包两手捏举着,咬一小口细嚼慢咽,目光楔在赵结身上。

神情平淡,下筷均匀。四碟菜中依次夹过,每筷份量不多不少,菜吃过一轮,会饮三勺汤粥,接着再吃下一轮菜。没人能通过他的神情动作琢磨出他的喜恶。

等赵结吃完漱口,内侍送来新的饭菜。

数道色泽明亮、气味香浓的菜式依次摆在奉行面前,乍看似虾似蟹,均是仿照她平素爱吃的菜品制成。

这一桌看得她食欲大开,当即放下无油少盐的素包持筷享用。

赵结起身至里间安坐饮茶,等奉行吃饱喝足追来,再斟茶相邀。

“难怪沈嫂嫂瞧着没情没绪的,若换我整日与你同桌而食,过不了几日,保准也是郁郁寡欢、愁云惨淡。”她抬指试茶温,温度正好入口。

“清规戒律乃是克己而非束人,茹悲觉得席间不语无趣,尽可畅所欲言,不必在意我。”

“只我自言自语就更无聊了,不如循着表哥的规矩,也让表哥记我些好,多帮帮我。”她满眼期待,“比方说这回,搜宫既搜不见人,表哥就别让禁军兄弟们枉费功夫了,如何?”

“想找不到人好办。怕只怕能找得到人。沈氏说茹悲心善,将他放了。但刑部尚书的女婿、翰林院里的庶吉士,若不肯走被人找到,茹悲当如何?”

看来无论该不该招,沈宜芳昨晚全都招了。

“他不会。”奉行信誓旦旦。

“解夫人与丈夫伉俪情深,茹悲昨夜隐瞒实情,在解夫人面前已失先机。如果他大胆现身,茹悲会否应誓动手?”

“当然。”

赵结再为奉行添茶:“茹悲受学日子比我久,应该比我更明白‘宜早不宜迟’的道理。”

前朝十年间,赵结在香安寺皈依修行,期间只潜心研习佛理,未读经史子集。直至当今圣上入主京师,他才奉诏还俗,受册为储,前往学宫受学。若以此推算,赵结说得倒是不假。

“可老师更多教我‘得饶人处且饶人’。”

赵结意味深长道:“茹悲宽仁。”

奉行明白,赵结是在催她趁早斩草除根。她这位表哥修佛参禅二十余载,终究杀性难除。不过不难理解,世上又有几人能对爱侣红杏出墙无动于衷?

只是万不能再让禁军连日搜宫寻人。

虽说圣上离京前曾暗中给她一枚可调动京师各军的令牌,但不到紧急关头不宜动用。何况这事不能由她下令,否则传到解桑耳中,有损姐妹情谊。

她心觉烦躁,勉强耐着性子道:“明日,至多三日,再找不见人就撤了禁军,怎样?”

“禁军随时可以撤回,只看茹悲打算怎么跟解夫人交代。”赵结曲指轻叩坐榻,片刻后内侍入室,立在榻前等候差遣。赵结吩咐道:“归殿下有些许事务安排,你且在此听着,随后原封不动传令铁将军。”

禁军统领铁蟒本是出身草莽的武夫,当年圣上视察京师各军时,看中他耿直忠厚,破例将他提拔起来,之后便是平步青云。

此人不徇私情,不结朋党,忠于圣上,忠于朝廷,是难得的忠臣良将。但坏就坏在,铁蟒太过耿直无私。否则她何须到西梵宫寻赵结,直接命铁蟒撤军并对外隐瞒实情即可。

她作出怪怨状:“表哥明知我既不想让绫姐姐伤心,也不想让她为难,还要我来下令。”

“传令铁将军时,只说是我的安排。”赵结看向奉行,“如此如何?”

她这才满意,舒眉展颜向内侍道:“命禁军全力搜宫,今日酉时前务必将人找到。届时就可将功补过。否则,不仅要治值夜守卫失职之罪,禁军统领铁蟒御下无方、办事不利,也要一并惩处。”

借赵结之口施压禁军,等禁军搜遍宫城,纵使人没找到,也能给解桑一个交代。

再者禁军今日大动干戈却无结果,统领守卫又皆因此受罚,明日即便奉行主动提议继续搜宫,以解桑的性子,也决不愿再因自家私事劳师动众。

内侍全数记下,观赵结并无异议,领命告退。

“多谢表哥。昨夜汤泉,今日传令,改日我必备上谢礼,将两桩事一并好好谢过。”奉行神情松快,似跳非跳起身,行出两步便得了好点子,转身笑盈盈问:“我帮表哥拟封休妻的信函送去原南,加盖皇姨母印信作为谢礼。表哥意下如何?”

迄今为止的四任太子妃,均由圣上亲自选定,若无圣上首肯,怕是连丧偶都不能了结这桩婚事。

赵结神情并无变化,顺着话问:“何故休妻?”

“表哥乃我朝储君,血脉延续关乎国祚传承,但沈宜芳嫁进东宫四载而无所出。无子者出,再合适不过,也绝不会损了表哥颜面。”奉行兴冲冲说完,再贴心悄声道,“这样一来,宫内宫外那些流言蜚语也能平息一二。”

东宫三任太子妃身死,赵结年过而立膝下无子,在京中早已是闲话不断。有说太子身患隐疾,不能生育;有说太子潜心修行,已割红尘;有说太子性情暴虐,残杀妻子……

奉行还在城郊听过折野戏,是讲妖邪依靠旁门左道修行,为掩人耳目便时常娶妻来吃,又因妖邪手中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即便经常丧妻也总能找到续弦,如此残害少女无数。

戏文里虽未指名道姓,但听者却心照不宣——是出编排东宫的戏码。因戏唱得委实生动,等戏班散场求赏,她还特意将陆调羽踹去捐了十两纹银。

赵结语调平淡:“无子并非沈氏之过,何必再以此事羞辱于她。”

奉行惊讶地望向赵结,看他不仅神色从容,甚至有闲心细品清茶。

无子不是沈氏之过,那岂不是……

岂不是?

“表哥你?”奉行眼珠微转,“容我再想想……”

“不必为难了,你我自幼的情谊,本就无需这些。”赵结抬眼微笑,“沈氏我自有安排,这事到此为止吧。”

议事许久,奉行离开隔间时斋堂内已经空空荡荡。

结果还算满意,但想起前三位太子妃的下场,她终究心有不忍,便吩咐正在门前候命的琥珀说:“进屋去把我吃剩下的饭菜装上,别漏了那半只素包。”

琥珀领命进屋。

她刻意拦着半扇房门不关,在门前遥声补了句:“装好后送去我那儿,给小厨房时别忘了交代他们,等回头我要浸了羊油热着吃。”

“是。”琥珀隔着屏风回话。

门外,她低声喃喃道:“但愿表哥处置沈宜芳时,能够手下留情。”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幽幽叹息飘进房内。

赵结眉眼未抬,神情未动,好似未曾听见。

等剩饭剩菜整理完,奉行已没了踪影。琥珀回屋请示,得赵结首肯,匆匆赶去奉行住处送餐。

妙拂亲带仆役收拾隔间,看琥珀带走的食盒,不由趣道:“西梵宫里来往贵人不在少数,像归娘子这般,回回都要将剩饭剩菜带走的,却是独一无二。”

“圣上勤俭爱民,茹悲得圣上言传身教,自然不会铺张浪费。”

语气一如往常,言辞也不严厉。

但妙拂常与赵结打交道,隐约听出赵结有些不悦,当即赔笑:“殿下说得是。”

有内侍奔来,叩首回道:“启禀殿下,归娘子往东玄宫去了。”

妙拂闻言脸色微变。

赵结道:“国师近日闭关,不知进展如何?”

妙拂看眼传话内侍,当即合掌礼道:“国师知殿下有惑待解,所以提前出关,还请殿下移步戒堂。”

佛道双国师日常均在国师府修行,其中居西梵宫的佛宗国师法名寂灯。

寂灯年过四十,深居简出,常坐禅闭关。朝野皆知,赵结长年修佛,日日到西梵宫做早课,时常向寂灯请教佛法,以求明心见性。

但妙拂心知肚明,若论慧根,赵结远胜寂灯。所谓请教,只是因为有些话,需要借寂灯的口说出。

檀珠入袖,赵结起身作礼:“有劳师太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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