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在对方眼底躁动。
视线如索,赵结被牵引着倾身贴近奉行,一如飞蛾扑火。
呼吸便是烈焰,在二人之间熊熊燃烧。
奉行松懈了,放任烈焰肆虐,视野被蚕食殆尽,眼前只余一双幽深迷离的眼睛。
她想探清那双眼睛。
那双眼中,曾遭中断而收敛的情绪卷土重来。情缠如丝,意乱如麻,情意绞盘结茧,而他自缚期间。
面对这样的眼睛,像是面对着流沙泥淖。
只这咫尺之距,那无形的力量就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她、困住她。一旦陷足其中,愈是挣扎,愈难脱困,最终插翅难逃。
所以她本能地退避。
“赵结。”
奉行轻唤一声,避开赵结的目光。
灯光正在此刻熄灭,帐中烈焰与之同消,归于黑暗,陷于宁静。
恰好给了她解释的余地:“灯灭了。”
“我去掌灯。”
她按住赵结衣袖,仓促否道:“不必。”
赵结温声:“那早些休息。”
黑暗中,一个念头悄然萌发。
她缓缓看向对方所在的方向:“《坛经》有云:‘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是时,六祖慧能何解?”
对方答说:“‘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①”
“刚刚灯灭,莫名就想到在去漠海的途中商悫同我讲过的几行书,原句是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②”她试探道,“现下灯灭,你看不见我,我——”
“我看得见。”
奉行愣住,忽地心慌,失口道:“胡说。”
对方却重复道:“我看得见你。”
言外之意,昭如灯火。
她霎时明白过来,酝酿好的说辞一时忘得干净,停了些时候才把神智拼回。
她是有话要问。
因及命脉,牵涉身家性命,她怕对方心有顾忌,试图借典宽慰:灯灭后睁眼不见彼此,尽可视作此处空无一物、空无一人。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问题要问,正好趁机讲个分明。等到天亮,此时此处发生种种,便随黑夜褪去,就此揭过,不留心中。
可对方一句话,乱了她的计划。
相识多年,她习惯了虚情假意、周旋试探的日常,还没能适应情思剖白后的相处。若是从前那些热衷向她献好的男子,应对起来自是游刃有余,可是他……
想到这里,奉行心神一动,语调一转,稍显为难道:“可我和你相识虽久,对你竟似一无所知……却难,却难看得见你。”
对方低笑,问:“茹悲想知道什么?”
“你能回答什么?”
“有问必答。”
奉行问:“你常日去西梵宫,都与寂灯国师说些什么?”
“常是论经说禅,以求明心见性。也有例外,不过琐碎冗杂,列举起来颇要费番功夫。你伤势未愈,不妨先躺下,容我慢慢说与你听。”
等她躺卧平稳,对方便开始慢慢回忆。
开始尽是制香裁表、法会筹备的琐事,听得她心生焦躁,唯恐对方真将所见所闻事无巨细一一道来。耐着性子多听几句过后,她突然发觉,对方在日常琐事间会穿插转述一些叙话闲谈。
于是,西梵宫十数年里,起居千百名弟子杂役、往来百十位高功同修乃至寂灯本人的言行,都被对方或有意或无意地编织串联,将她想知道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今日东岭之祸,根在玄梵。
十四年前天下初定,圣上论功行赏。宜巽统率道门冲锋陷阵,立下赫赫战功,得以位列玄宫,道门因此兴之。寂灯则因师门曾救扶圣上于落难之时,得以荫封梵宫,禅宗并起。
然因战时禅宗多是在前线避祸闭门、在后方称臣归附,有投机取巧之嫌,能与道门同兴,不免饱受非议。
寂灯出身古藤小庵,除圣上随口提及的些许恩情以外再无依仗。靠着左右逢源的本事站稳脚跟后,野心日益膨胀,开始在暗地里分朋树党。先是攀附当朝太子、试图拉拢前朝废太子旧部,后又布局九省十地培植己方势力,东岭季真就是其中之一。
十四年过去,明面上看似仍是玄梵并立,实则梵宫早已后来居上。
奉行疑道:“但季真在开隆八年就被册封为东岭王妃,那时寂灯可还寂寂无闻。”
“是巧合。”对方解释,“寂灯说,这是天意。”
“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季真?”
“此番离京前,寂灯与我坦白此事,另赠有信物,说是要助我将东岭收入麾下。”
“信物?那日我们把你剥了个干净,没见有——”话说一半,奉行恍然大悟,“啊,是念珠。那串念珠多了一颗。”
同行途中,她偶尔会跟着对方捻珠的节奏数数,那时虽觉出快慢停顿有所异常,也只当他是心绪不宁。如今回想,这一路上,他确实没有完整数过一次。
对方“嗯”了一声。
她心血来潮想数数那串念珠,忍痛动了动手掌,碰到的却是空荡荡的手腕。摸索时拂过掌根,指尖触到条凹凸不平的沟壑。沟壑一端到另一端,只短短一截,被她摩挲了良久。
感受到指底的细微颤抖,她忽地明白,这是条伤口。
是昨日挑断念珠同时划出的伤口。
她问:“疼?”
对方默不作声地撤回手掌,而后轻轻捏住她的手指。一块柔软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过她的指尖,应是在擦拭可能沾染到的血污。
在黑暗里,对方一举一动都过分精准、过分轻柔,仿佛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奉行同样默了声。
她明白,这是他未经修饰的喜欢。无论什么人、什么样的性情,总是不忍喜欢的人多受半分磨难。
静静等到擦拭结束,她才继续问:“念珠没找回来吗?”
对方仍只轻轻“嗯”了一腔。
“离那儿远吗?”
“不远。”
“不妨现在去吧。”奉行缩回手指,“过了今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得空。”
对方迟疑道:“季真随时可能回来。”
知他顾虑,奉行劝说:“既然离得不远,来回一趟不会太久,不用太过担心。况且我这只是些皮外伤,不耽误什么。倘若在此期间有什么异动,起身迎敌、排兵布阵,应对个把时辰不是难事。有劳表哥替我拿套衣裙鞋袜,以备不时之需。”
对方却说:“茹悲,抱歉。若不是我,你不用受这样的苦。”
奉行低叹一声,坦诚道:“别太自责,此事与你无关。我和季真的梁子早在认识前就结下了,只要我进了东岭、来到夏城,无论有你没你,都免不了这一遭。”
“你本可以避开季真……”
“避不开的。”
无论是暗害唐糕、谋夺产业的私仇,还是磋磨熇州流民、揽权营私的公怨,她与季真在未见面时就已水火不容了。
对方闷声不语。
过会儿,又莫名其妙地问她:“我问过那些狼坞侍女。没有我,你也能带她们脱险?”
奉行沉吟片刻,委婉道:“会麻烦些。”
“所以于你而言,我既不能坏事,也无法成事。既如此,又何必——”对方顾自气闷,话到最后泄了气,弱了腔,仿佛抱屈道,“又何必要看得到我。”
突如其来地嗔怨,让奉行措手不及。
苏醒后这短短几个时辰,他们之间说出口和没说出口的话都太多太多,兼之有正事亟待处理,她还没来得及仔细考虑日后如何相处。对话之初她只是想问些内情,后来想着劝慰他一二,怎料莫名惹他闹起脾气。
她还在怔怔思索,对方却先开了口。
“抱歉。孟浪之言,还望茹悲莫放在心上。”对方许是自知不妥,匆匆收起怨艾,把话题带回最初,“除了梵宫诸事,茹悲还想知道什么?”
言气低顺,委曲至极。
尽是她见所未见。
她转眼望去,对方依稀明亮起来,她仿佛就要看到藏在漆黑深夜里的轮廓。
“赵结,人和人之间并非只有成事和坏事,我和你也不是对立或者牵累。”她说得尤为认真,“在夏城这些时日,说从未怨过是假。但道理上讲的确与你无关,我又怎能一味怪罪你?况且,你能来救我,我很是感激。”
“怨过?”
“嗯,怨过。”
赵结如释重负。
刚刚,奉行轻描淡写地把遍体鳞伤划归皮外伤,回驳了他的道歉与自责,连带他的补救赎罪都变成多此一举,把多日来挤压着他的万千情绪轻飘飘的撇开,并没能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反倒累加了千钧重负。
而此时此刻,听她怨过恼过,赵结才真正感受到了放松。
原来在理性之下,她对他也会有生动鲜活的情绪。
赵结心中升起一丝喜悦与期待,对她说:“等东岭事了一起去找,好吗?”
“什么?”
“念珠。”
奉行回眼,想到自己第一次弄断念珠那日,风雨不停。他对她疏离忌惮,对往事讳莫如深,都曾在那日的风雨里若隐若现。
而风雨的源头,包括勾结寂灯季真的源头,都只在一人。
在她对往事有限的了解中,他自出生至今,似乎都活在那个人的阴影之中,再被随意撕扯揉捏出如今的人生。
“你恨皇姨母吗?”
她没想得到答案,因为答案就在她心里。而赵结的回答,势必是自欺欺人或者引火烧身,无论哪个选择,对赵结来说都是折磨。
但意料之外,赵结没有回避,而是平静地说:“恨。”
她不禁再问:“那恨我吗?”
“恨过。”
①《坛经》
②《传习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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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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