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恒走在路上因为被我绊了一跤,额头上摔出了一个大肿包。
但他没有像以前那些被我绊倒的人一样、用脚踹飞我,而是弯下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将我捡起揣进衣兜里,带回了他家。
这又让我想起了前几天路过我身边,那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秀才。
他虽然没有被我绊倒,但也像阿恒那样弯下腰看我一会,最后嘴里念着“捡了东西要上交给官府,县城那么远,算了算了,就不捡这面破铜镜……”地走远了。
哎呀呀,说起来,我就喜欢阿恒这样拾金昧了的人呢。
我喜欢阿恒,很喜欢很喜欢。
自从阿恒捡我回家后,他每天都会看着我说话。我知道他是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可那有什么关系呢?因为阿恒的嘴里可是在叫我。他说小铜镜,小铜镜……
其实我不是铜镜,但同样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阿恒很孤独,因为孤独,他才会每天对着一面镜子说话。
他一个人住在这个村子的后山下,离其他村民的住所很远。
虽然我并不太懂孤独的具体含义,但,我想他不再孤独。
阿恒又捡回来一件东西。
他将那东西背回来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这次他捡回来一个人,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血混着水淌了满地,我奇怪,今晚外头可没有下雨。
阿恒吃力地将那人背到床上,顾也没顾自己满身染血,急匆匆又跑了出去。
我想他是去找村头那个老大夫了。可是蠢阿恒,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满身血跑出去,是会吓到别人的。
那人终究被救了起来,阿恒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两天两夜,他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
可是烧退了病好了也没有什么用处,这个人不仅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傻乎乎的。
不过这么说好像也不对,他记得他的名――钦之。
我倒是觉得这像个表字。
阿恒不再对着我说话。
我有些失落,但为他高兴。
那个傻乎乎的傻大个每天乐呵呵的。他嘴里叫着阿恒阿恒,满心满眼里也全都是阿恒阿恒。
傻大个病好的时候,阿恒叫他离开,他却揪着阿恒的袖子一脸委屈。
他说:好阿恒好阿恒,别赶我走,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一片空白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角红彤彤泛泪花,一个劲儿抬眼瞅阿恒。
巧言令色!装腔作势!
阿恒把他留下了。
阿恒煮饭的时候,他在院子里劈柴;阿恒摘了一车子菜要拿去卖的时候,他就驾着驴车载着阿恒一起去县城;县城墟日的时候,他就和阿恒一起赶集……
如此相安无事一过二月。
我将那人称为傻大个,只因他平日里行事像个孩子,人又八尺有三,看起来傻傻乎乎,但我从下面这件事里看出他并不傻笨,反而聪明得很。
他向阿恒求亲了。
那是他们从市集回来,阿恒像往常一样做好晚饭,他摆好碗筷等着阿恒入座后,擦擦衣袖,嚅嚅道:
阿恒,那个,我、我心悦你。
阿恒愣了片刻,迷糊糊瞪大了眼睛看他。
他如此直白,毫无婉转直言喜欢,哪怕对方是个女子也该受到惊吓,何况阿恒是个男子呢?
可我除了看见阿恒呆愣的表情,还看见他红得可以滴血的耳垂。
事情如此水到渠成,他不过直言一句喜欢,就换来了阿恒点头。
那一夜月朗风清,我瞧着是个极好的日子。
阿恒与他将屋里挂上红绸,贴满喜字,二人穿上喜服,照着村里的习俗拜了天地。
我听见他说:我愿与你相守一生,垂垂暮年,白发到老,阿恒,你可愿意?
我瞧见他与阿恒共饮合卺酒,他低头去吻阿恒的唇。
阿恒一直笑着,好看的眼里溢满了流光。
我感受到了阿恒的幸福,因此心里也为他开心。
这一天,阿恒与他拜了天地,饮了合卺,行了周公礼。
这一天,我想,阿恒终于可以不再孤独。
变故发生在十二天后。
村子里的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说阿恒同一个男人拜堂成了亲。一帮子男人女人寻到阿恒家门外,说了一大通不堪入耳的话。
他真是败坏了村子的名声。我听见有人这样说。
我被气笑了,干他们何事?
且不说阿恒同他们非亲非故,就算沾亲带故——阿恒一个人住在这里时不见他们关心,如今又哪来的脸面肆意指责!
再有,男子与男子成亲又如何?道貌岸然!迂腐之至!
吵嚷中有人竟然动起了手,他也许看阿恒比较好欺负,伙带几人推搡起来,架势很足,闹得非常凶。
阿恒家住在后山脚下,地势还是陡坡,眼看阿恒一个没站稳就要摔下去,傻大个猛地搂过他,二人一起轱辘轱辘滚下了坡。
为什么偏巧那块大石头就摆在那里?
之后的几天里,我不只一次问我自己。
那时我只看见傻大个紧紧搂住阿恒,眉头皱着,后脑勺上不停流着血,鲜红鲜红的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
我听见阿恒撕心裂肺地不停喊他的名,一声一声,如杜鹃啼血。
钦之——钦之——却得不到他再次露出傻呵呵的笑,摸摸头回他一句——阿恒,我在。
-
钦之醒过来的时候,阿恒趴在床沿刚睡下去。他不过稍稍一动弹,阿恒就惊醒过来。
钦之看着阿恒皱了皱眉,阿恒露出惊喜的笑,说钦之,你等一等。语毕便朝外跑去。
我想阿恒是急着去找村头那个老大夫了。
可是蠢阿恒,只要你停下来回头看一看,你一定马上就会察觉钦之的变化。可是你没有,你只是着急地一昧地往前跑,好像跑慢了,那个老大夫就不会给你治钦之了一样。
他坐在床上,望着你渐渐跑远的背影,露出我从没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
那样地深沉与凝重,严肃得叫我看不出一丝曾经的影子。
他伸手按住额际,闭眼皱了皱眉,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阿恒,我头好疼。
他突然睁开眼,表情惊愕,为自己刚才失控的喃喃吃惊着。
几天前出现过的那个黑衣人又出现了,那时钦之说不认识他,不肯跟他走,可是这一次——
主上。
帮我查查刚才跑出去的那个人是谁……算了。
阿恒,既然你头也不回地向前跑,那就快一点,再快一点吧,不然,就要来不及了啊。
……
钦之走了,当阿恒带着老大夫去而复返时,看见的只是空荡荡的房子和放在桌子上的一叠银票。
那钱数量还不少。
阿恒呆呆地站在床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被褥的褶皱,若是现在把手伸过去,依稀还能摸到那人留下的温度。
阿恒?我看见老大夫露出疑惑的表情。
没事……只是害您白跑了一趟……
唉。老大夫叹息一 声,转身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离开了。
阿恒又开始同我说话了。
一天一天,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日自己干了些什么,遇见了哪些人。
他比从前还频繁的同我说话,我原本该高兴的,可心里却难过得紧。
村长家的儿子成亲,阿恒参宴后回来得很晚。
他一脚深一脚浅推开家门,醉酒后两颊晕上深红,艳丽得让我想起了那晚憧憧的烛影。
阿恒跌进被褥里,蹬掉鞋子,手脚蜷缩在一起,像个孩子一样抱住被子,在黑暗里怔怔发呆。
他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淌了下来。
这是阿恒这几天来头一次哭,默默无声的,像是要将自己所有的泪流光。
他又开始跟我讲话了。
他说小铜镜,今天何正成亲了,他媳妇我没看见,只是他今天看起来很高兴。
他说小铜镜,我今天忍不住喝了几杯酒,涩涩苦苦的,没有我上次喝的好喝,何正倒是喝了许多,逢人就露出傻呵呵的笑。
他说小铜镜,何正今天一身喜袍,我一看见他就想起了……
那两个字被他慢慢吐出来,醉酒后沙哑的嗓音,将那个名字扯得不成调子。
钦之。钦之。
他说小铜镜,你说钦之怎么能就一声不响地走了呢?怎么一声都不告诉我呢?
他说小铜镜,我知道我不对,在县城看见有人拿着他的画像找他,我、我犹豫了没有告诉他,所以,他也就不告诉我了吗?
……
他说钦之,钦之——我要去找钦之。
阿恒猛地站起身,绊住被褥跌在地上,撞翻了椅子架子,摔了跟头后立马爬起来,噼里啪啦扯倒了一堆东西,摇摇晃晃就往外走。
蠢阿恒,笨阿恒,你知道他在哪吗你就出去找他!你喝得连路都走不稳了还往外跑!
阿恒!阿恒!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
外头只有月光,惨白的银辉下,阿恒跌跌撞撞的背影透出浓重的悲伤。
后来,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阿恒才踉踉跄跄地走回来。
他看起来非常狼狈,衣衫凌乱,浑身沾满了泥土。他昨夜跑出去时光着脚,此时,那双脚已经血迹斑斑。
我看着阿恒蜷了蜷脚趾,一步一步走到床沿边坐下,每抬起的脚下,落开一个个血脚印,痕迹越来越淡。
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我以为他又要做回原来的阿恒,那个没有钦之的阿恒。
毕竟昨晚不过是他醉酒后的失态,酒醒后总会好的;毕竟,他也不知钦之的去处。
可阿恒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满脸坚定。
我听见他说,钦之,只要我找遍这山川,我总会找到你。
我这才明白那不是一时冲动,阿恒他,不会轻易罢休。
可我只能看着他一身狼狈,在心里骂他,蠢阿恒。
-
在阿恒唤我小铜镜之前,我原本也有个名字,只是许久没人叫过,这些年我脑子又糊涂,被我忘记了而已。
是什么呢?我原本的名字?
哦,对了,好像是叫——
崆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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