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宗祁并未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晏宁抿了抿唇“玄宁可一诺千金?”
裴宗祁轻嗤,饶有兴趣地扫了扫晏宁,等着她说下去。
“当日玄宁说会给我一个特权,让我带一个丫鬟在侧,不知今日可否作数?”
裴宗祁的嘴角勾了勾“若是我说不作数呢?”
“那我求求玄宁,让我带一个丫鬟同行吧。”晏宁讨好地靠近裴宗祁,看他的样子想必已经允许文鸢随行“玄宁刚刚说光认错不够,玄宁想要什么,我答应玄宁一件事,玄宁想要什么我都依你。”
裴宗祈的面上少了些冷淡,眼中含了些笑意“我还未想好,待我想好再向夫人讨来吧。”
晏宁听了他的话,心一下子松了,她走到裴宗祈身侧,轻轻坐靠在他身边,冲他眨眨眼“玄宁,那我们算合好了吗?”
裴宗祈微微垂眸,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晏宁握着书册的手指有些锁紧,她抿了抿唇。
“夫人有事所求?”
“玄宁,若是他未做什么出格的事,可否饶他一命。”
裴宗祈静静地看着晏宁,他的眸子看不出情绪,晏宁有些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晏宁知道这个请求很无理,让裴宗祈放过细作,无异于在身侧养虎为患,在枕边悬了一把刀。
红烛烛芯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晏宁的呼吸有些重。
“好。”裴宗祈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屋内。
晏宁有些惊讶,随即她笑了笑“多谢玄宁。”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裴宗祈扯过晏宁将她搂在怀里,晏宁动了动身体,在他的胸口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裴宗祁的手中是后日苍南执行的相关文书,晏宁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与他一同看手中的书册。
苍南地处南夏东南处,气候温润,夏暑潮湿,冬寒湿冷。
河泽之畔,鱼米丰饶。又是黄土质地细腻,耕锄之下,土块易碎,滋养农桑,是东南相对富庶的地方。
“土地肥沃,雨水充沛是个农耕的好地方,想必当地的百姓生活不错,应当是朝廷比较重要的赋税之地吧。”晏宁轻声靠在裴宗祈肩侧。
裴宗祁轻笑,并未回答晏宁只是翻开了另一页,是苍南的税赋情况。
“怎么会这么少!”晏宁有些惊讶,自古至今南方地区都是农耕纳税的重要地区,像苍南这种适宜农耕的土地,理应当连年收成大好,怎么苍南税赋会如此少。
“苍南,墨岭,郧县,是世族久居盘旋之所,苍南王氏,墨岭秦氏,郧县白氏南夏最大的几个氏族都在这片。”裴宗祈淡淡开口,声音里却并不轻松。
“秦氏?”晏宁想了想眉头微微蹙起“秦遇的氏族?”
裴宗祁并不惊讶晏宁知晓这些事情,最开始裴宗祁选的是墨岭,几个大的氏族中基本都仰仗着秦氏。
擒贼先擒王,若是变革理应在墨岭开始。朝中秦遇一流的守旧派极力反对,才退而求其次选了苍南。
“这次随行的那个三司的王运!”晏宁询问道“是苍南的王?”
“嗯。”
裴宗祁的面上风清云淡,晏宁却知道他的心情并不轻松。
晏宁的眉头拧成一团,心缓缓地沉了下来,胸口闷得厉害。
历史上裴宗祁的变法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守旧派的极力反对,其中以秦遇为首,而秦遇的背后是是各个世族的支持。
“世族盘旋,圈地占地?私设马场?百姓无地可种,良地变荒地,所以朝廷才收不到田赋?”晏宁问道。
裴宗祈把玩着晏宁的头发,乌黑的头发绕在他修长的指尖“这些世族私自圈地养马在江南像是做了土皇帝一般。世家出来的人,相互联姻纠缠过深,盘根错节,官官相护,导致寒门越来越难以为官。陛下心里早有不满,此次变法税赋只是第一面,取士,强兵皆会变革。只是这些世族存在了几百年,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陛下近几年虽有意除之,未曾轻举妄动。”
晏宁挣脱裴宗祁的怀抱,神色凝重“世家既然已经扎根多年,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瓦解的,你的变法涉及朝堂的方方面面,若是要改变南夏千百年间的秩序,要动多少人的利益,有多少人会恨你,又岂是凭你一己之力便可以成功。”
裴宗祈看着晏宁因着激动逐渐涨红,目光渐沉,语气中没有任何波澜。
“此行凶险,若是夫人想留在府内,我定会护你周全,无论结果如何,我保你一世平安。”
“裴宗祁!”
晏宁心中的火一下子升腾起来,她向来温和,生这么大的气是第一次。
“你当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裴宗祁并未说话,他的目光深沉而悠远。
晏宁深深吸了口气,企图平复住即将失控的情绪,讲道理般开口道,语气里说不出的焦急担忧“陛下这是让玄宁去做恶人,若是成功你讨不到好名声,若是失败了世家必不会放过你,那时该当如何?”
“粉身碎骨。”裴宗祈一副淡然的样子,语气像是在讨论天气一样随意。
“玄宁!”晏宁握住了裴宗祈的手“何苦去做一把任人利用的刀!”
裴宗祈平静地看着她,转而轻笑道“总要有人去做这些事。”
晏宁越来越急,急到有些语无伦次“你要变成陛下与世家斗争的牺牲品。世家在南夏多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世家拼死抵抗,圣上无奈妥协,最先被推出去的必然会是你!”
“夫人。”裴宗祈打断语无伦次的晏宁“腐肉长在身上久了便感觉不到痛了,若是不挖去便会越来越大。自古变革对每一个朝代来说都是生死变更,总要有人去做那个持刀挖腐肉之人。”
“总要有人去挖腐肉,可是如今腐肉已经长到了骨头上!挖肉便会伤骨。”晏宁有些激动,她的眼眶有些泛红,声音止不住地上扬“自古第一个变革之人有谁是善终的?”
“商鞅车裂,吴起矢毙,晃错腰斩。裴宗祁!你想怎么死!”
晏宁从未与裴宗祈发过如此大的火,她的胸膛起伏,嗓子因为吼过而有些发涩,眼眶开始发酸泛红。
“夫人,无论何时我都会护你周全。”裴宗祈认真地开口。
晏宁被气笑,到此刻裴宗祈还以为晏宁是在担忧自己的性命。
晏宁泛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裴宗祈,咬着牙一字一顿认真开口道“若是失败你会被流放,会被凌迟而死。”
裴宗祈笑了,像他无数次对晏宁笑一般,只是此次不同,似乎他早已经知道自己结局,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君子死节。”
晏宁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屋内一片寂静,连烛芯都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晏宁感觉自己的耳膜嗡嗡作响,她知道裴宗祈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她也知道裴宗祈定是给自己寻好了退路。
自己对这个朝代没什么家国大义,只是想在这个朝代好好活着,而他却是一个遗世独立的谦谦君子。
如今的南夏风雨飘摇,世家把控朝堂,蛀蚀着朝堂的根基,清流无处容身。结党营私,官官相护,寒门再难出贵子。西南南诏刚定,北方党项虎视眈眈,东南倭寇不断骚扰,南夏地广人多,赋税却寥寥无几,国库空虚。
若是不进行变革,必将从内腐蚀,不过百年而亡。
可若是变革,就会有人流血,裴宗祁要做首当其冲的第一个。
晏宁的心有些抽痛。
君子死节。
裴宗祁早就知道了自己必死的结局。
沉默了许久。
晏宁缓缓睁开了双眼,对上了裴宗祈波澜不惊的眸子,深深地吸了口气,认真的开口道“我会帮你。”
说完,晏宁转身出了书房。
她的心很乱,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帮裴宗祁是她的心里话。
如今冷静下来,心中百感交集。
之前她有意无意都在帮裴宗祁,可是如今若是她踏入变法之中,她便与裴宗祁彻底绑在一起。
裴宗祁是这个朝代的君子,可是她不是啊!
晏宁盯着床幔透进来的月光出神
她好像很久没想过回去的事情了,从前她只想活下去。
与裴宗祁的爱情,她只当是一场恋爱罢了。
可是今日脱口之言,她竟然想救他,想助他成功,想改变历史。
晏宁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凭她一人之力又怎么会有能力改变历史。
她深深叹了口气,一股气憋在她胸口,不上不下。
黑暗中,晏宁听到了有人进屋的声音,不久传来衣服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钻了进来,屋外风霜露重,身后人的胸膛靠在她的背上,一如既往的滚烫,将她圈在臂弯里。
裴宗祁知晏宁未睡,两人却无言,同床异梦。
晏宁本以为会一夜无眠,没想到浑浑噩噩之中竟然昏昏沉沉睡去。
梦中恍恍惚惚间她来到了一处山涧,烈日悬空照得她眼前发白,喉咙也紧得很,她用手挡了挡烈日,眯着眼看了看刺眼的阳光,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
四周很陌生是一个山涧,是她没见过的地方,四周看起来很荒凉,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她站在高处,远远的官道上一队官差拉着一堆犯人在赶路。
犯人穿着囚衣,脖子上戴着沉重的枷锁,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炎炎烈日下拖着疲惫的身躯缓慢地前行,有的人脚上已经磨出了血泡。
为首的官兵手中拿着鞭子,嘴上骂骂咧咧,对走得慢的犯人会无的鞭打。
在一群犯人中,晏宁一眼便看到了裴宗祁。
他的囚衣上沾了血,头发披在肩侧,有些凌乱,面容看起来很憔悴。
官差在他身侧粗声粗气地骂骂咧咧,他的眼神依旧淡然,丝毫没有失态,只是看到鞭子落在身前的犯人身上,听到其他人的惨叫,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悲悯。
晏宁的眼睛逐渐模糊,她摸了摸冰凉的脸颊。
其他人似乎看不到她,从她的面前走过。
裴宗祁从晏宁经过的时候,下意识地看过来,似乎看到了晏宁的眼底。
啪的一声,爆开在空气中,抽在裴宗祁泛白的脸颊。
一道血痕瞬间在他脸上爆开,裴宗祁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微微偏头偶。
“忒,看什么看,快走。”官差凶神恶煞的扬了扬手中的鞭子,裴宗祁淡淡的收回眼神,跟着众人向前走。
几个官差凑在一起嬉笑着推搡着裴宗祁,一个官差猛地踹在他的脊背,随即而来的是一顿毫无缘由的毒打“听说是丞相呢,现在不还是沦为阶下囚了,狗都不如,傲什么傲。”
“大人说了,好好“照顾他”,都别叫他死了。”
“放开他!”晏宁喊着跑到裴宗祁身前,想推开施暴的众人。
那些拳头穿过晏宁的身体,猛烈地砸在裴宗祁身上。
裴宗祁蜷缩在一起,这样的事情像是发生过很多次。
相比于晏宁的崩溃,他很平静。
几个官差打够了,停在原地休息,晏宁哭着跪着在地上想抱抱裴宗祁,却怎么也无法碰到他。
晏宁第一次失控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夫人!”
晏宁缓缓地睁开眼,对上了那双含着担忧的清冷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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