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名字,枭獍发出一声长啸,把千润本人心里的声音分走了一大半。
他本来窝在仅能容下一个自己的山洞中,对着头顶一小片天空发泄了怒火,摆摆爪子,探步出来,鳞状的羽毛暴露在风中猎猎作响,整个身体好似升腾的焰火。
他向着那林少主说——
遗憾的是,千润什么都听不进去。她颓然滑落在地,背靠着大石,一口凉气抽到了心窝子里。
从建木下凡而来那日,远远瞧见汤虞国所在位置,端的是灵气充沛、光彩夺目,隐有超越东方九嶷山之势,她还道国中必有高人,不知以何种方法祭起一只法术穹隆,足以笼罩住全国疆土,竟在战乱中牢牢护住了一国百姓,使得国祚绵延、胜过天运。
却不想那穹隆竟是以妖血维持。至于维护者是如何取血的,看看林少主现在的样子也能想到——如果和千润一样客客气气地有借有还,何至于酝酿出了仇恨?
伤害妖类的“邪术”来自弥罗国,又在汤虞国得到发挥,这一切都和旸羲王后脱不了干系。难道说,她真的救错人了?
如果现在是一个三方会谈的局面,千润会对左手边的林少主说:
——不,她不能代表天道。她算老几?得道成仙不过是跨过了最初那道门槛,可跨过去了又如何?终日打扫无人问津的荒园,难得下凡一趟耍耍神仙威风,出发点也全然是私心;天道当然是好的,只是她还差点火候,各位同族,可千万不要因为她石千润而对天道产生怀疑啊!
接着对右手边的枭獍说:
请……吃好喝好!她已经在反省了,反省到脸都黑了。
最后还要对镜中的倒影说:行了,别骗自己了。苦修那段日子她就知道,在下界各族眼里,无论资质如何、出身何地,只要跨过了那道门槛,那就是天道的一部分了——否则,她和数万万修道者又何苦抛下一切,把身家性命全数押在这条独木桥上?即便今天没偷听到妖类间的谈话,枭獍前番的怒斥也正是在指出这点,是她错了,大错特错。
想深一分,心就凉一寸,做为修道者,她可能是所谓的“天纵奇才”,等真正在梦寐以求的清净天得到一席之地,她却愧对那一席之地。
林少主不知怎么劝住了枭獍,见他回巢,转身欲离去。千润生怕被发现,把只求自己心安的谢礼丢在石后,落荒而逃。
凉风拂衣,搅乱的山景青黄不接,草木衰败的气息钻入鼻腔,秋天正式把凉意拍打在了千润脸上。
正可谓:
不见草木青,怎识乾坤大。
————
本以为这是趟神不知鬼不觉的行程,刚把一只脚迈出遮掩用的耳房,千润却和凉亭中的宁寰对上了视线。
他正和无念下棋,粗看时,黑子已兵临城下,即将长驱直入,把敌方杀个片甲不留。
“出恭这么久啊?”执棋者笑问。
“她沉稳。”无念希望对手的心思也全在棋局上,替千润回答道。
千润浅浅行个礼,一句话都懒得说,头上顶着一片乌云,躲进柴房找扫帚去了。
无论怎么冥思苦想,无念都找不出破局之法,气呼呼地索性掀了棋盘:“不下了!太子殿下你也不让让我!”
宁寰倒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以简单的法术收集了棋子,还拽文刺她:“来而不往非礼也。”
无念反唇相讥:“巧言令色,鲜矣仁!”
话音刚落,她骤然变了脸,又笑嘻嘻地挽住宁寰道:“下棋一点也不好玩,殿下殿下,咱们一起去虞山看日落吧?”
“日落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才——”蓦地,宁寰止住话头,瞥一眼柴房的方向,嘴角翘了起来,“好啊,看日落去,不到天黑不准回来。”
等到月亮升起时,无念气喘吁吁地往床上一倒,指着千润说:“虞山……真他大爷的难爬!老娘伺候不动了,换你换你,悖时东西正传你去寝殿。”
再怎么郁郁不乐,千润也免不得提醒她一句:“你小点声。”
“不妨事,当面我也是这么骂的!”无念一挥手,“有本事就来砍我头啊,死了干净!”
座屏后,宁寰又披着那件道袍闲坐在榻上,这回他倒没看兵书,只是备了一桌菜,手边还暖着一壶酒,看着挺有兴致,时不时还往小炉里添点炭屑、干橘皮。
他闻起来像是刚沐浴过,千润想起那晚的交锋,不敢往近了拢。
宁寰也不勉强她坐过去,反正他还要训话。
“怎么,吃什么东西吃坏了,垮个脸给谁看呢?”
想起镜仙的教导,千润使劲用嘴角推起脸颊。这个笑大抵是难看极了,宁寰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丢掉小钳正色道:“说说吧,说清楚了,桌上的膏蟹都赏你,要是敢对我有所隐瞒,就罚你给我剥一百个蟹腿,一口也不准吃。”
千润无言。那虞山怕不是有返老还童的功效,怎地上了一趟山,把两个人的岁数都活活减损了十岁?
“说不出口?你需要这个。”宁寰取下酒壶,给她满上一盅,“来,润润喉。”
千润接过,一口饮尽了,想象中的辛辣却未袭来,她只觉得甘甜适口。
“这就是活血的新酿?”
“这是桂花酿,扶桑宫特供,除了我这里,哪儿都喝不着。”
“娘娘待你真好。”热气缓缓爬上千润的脸颊,她掀起袍角自行坐下,冲着地上不会回话的缠枝莲纹毯的长吁短叹:“可她却……可她却……”
“原来你是在担心她呀。”宁寰不动声色地给她续上一盅,“她已经大好了,真邪门,你说是不是?”
这是一个担心母亲的孩子会说出的话吗?桂花酿不烧舌头,却烧眼睛,千润的脑门上沁出了汗,头也晕晕的,暂时没能察觉到异常。
见她不作声,宁寰又说:“那明天带你去见见她?”
千润点点头。
宁寰一清嗓子:“无念也去。”
千润没反应。
宁寰“咚”地放下酒壶:“行行行,只带你一个人去。”
“你有没有发现……”千润幽幽开口。
“发现了。”宁寰抢着说,“她可不是个省心的主儿,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我这边有身份摆着,鞭长莫及。”
“……在汤虞国,每个人都有好几张面孔?”
“哦,是在说这个。”宁寰一揣手,哼了声道,“那你说错了,岂止是汤虞国,天底下哪里都一个样,想那姬轩辕,做了天帝后不也长出四张脸来了吗?说是总览东南西北,我可不信他一生都不用转脖子。”
隔着炕几,千润投来一个胆大包天的白眼:“不要侮辱先天帝!”
“上行下效,说不得?那还是我本家呢,怎么就不可辱了?”
千润露出“就你会说”的表情,收回了一个白眼,咕哝着:“……不对,只有你们长得好看的才有这个资本。”
“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
“关你什么事,我……在骂我自己。”
宁寰和她碰了下杯,见她已渐渐乱了神志,唯恐错过什么,只拿嘴唇沾了沾酒盅边缘。
待一壶桂花酿见了底——准确来说,待一壶酒都进了千润的肚子里,再不好撬开的话匣子也张开大口掉在地上,七零八落地摔出不少有趣的东西。
寝殿里,只听得千润在指天骂地:“说什么……大义……济世……上当了,全都是拆东墙补西墙!”
宁寰故意跟她车轱辘话:“这没问题啊,不拆东墙,拿什么补西墙?”
“又不是西墙拆的东墙!”
“那你怎么知道呢?”
千润一愣,紧抿着嘴沉思良久,还是选择梗着脖子反驳:“就不能都不拆吗!
“不能。”宁寰挑出一团肥美的蟹钳肉,又一次堵上她的嘴,“不拆墙的话,你想东南西北都不漏风,那就只能拆了你自己,是这个道理吧?”
千润摸摸脖子:“我才不想拆了自己……”
咽下蟹肉,她用眼睛扫到座屏上的九嶷神女像,忽而怔住不动了。
宁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你也是吃了螃蟹就会浑身麻痹?”
千润没理他。不多时,一滴眼泪落在她腮边,正好反射了屋内唯一的光线,于是灯火和身边人都没有错过它。
宁寰站起身,屈着指节抹掉那滴泪,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又伸出舌尖舔去。
千润抬起泪眼望向他,盈盈水光中,只见得那人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笑容,由唇畔的梨涡尽数盛下。
“……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和真货哭在了同一件事上。”
撇下这句话,他施施然走向洗手盆。待他拿着帕子回来时,千润已趴在炕几上睡去了。
宁寰戳戳那张从第三盅烈酒下了肚就变得光洁如玉的白脸蛋,笑着说:“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吗?”
他高兴极了,甚至哼起歌来。妆奁打开,他从里面取出剃刀,用道袍的衣角小心擦拭一番——
寒光依旧。
陈和靖游历各国时曾救下过一只蜃妖,从那以后,他便掌握了一门秘术:利用旁人心底思念制造出幻景,蓄意接近、混淆视听,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宁寰觉得,他敬爱的舅舅对这项秘术理解得还不够透彻。
分歧在于,绵长、深重,教人受尽折磨的,除了放不下的思念,还有仇恨。
回到彻底卸下防备的千润身边,他比划着剃刀,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是该划花她佯装无辜的脸、割掉她置若罔闻的耳朵、剜了她视而不见的眼睛——还是一步一步按顺序来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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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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