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师生情1

这也是她犹疑不定的所在。

虽然是真话,但她依然觉得无所适从。她必须承认理性人假设在此刻自己身上没有奏效。说到底,人和人之间极少能出现真正意义上的体谅与理解。

自自己毕业后,徐英就辞去博导资格,如今退休已经许多年。远离学术圈子数年,即使近年来很多著作上都有她的名字,很多论坛都有她的致辞,那懂得都懂,不过是背背书,捞点外快罢了。

如今的圈子,和当初简单的排队熬资历官大一级压死人又大有些不同了,兴于西方的学术文化兼容了全球统一的模式,金融资本和制度权力恰当地实现了在所谓的净土上的双重操纵。

换句话说,徐师奶如今声望犹在,但转化的影响力却成边际递减趋势。如今,眼看着新院长新校长各个粉墨登场,这个边际效用已经为了0了。

李斯佳说:“院长助理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干的活,还是我们院的,那更难干了。您知道的,葛校长一走,学院后面怎么样还不好说呢。”

没错,C大前不久履新了一位新校长。出身工科类的背景会影响资源倾斜,更重要的是崔院长也是依靠前任校长的一力支持的,简而言之,改朝换代不说,自己这个文类学科也即将走向吃力不讨好的境地。那么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送上人头呢?

“嗯,这几年学院能够顺风顺水的过下去完全靠崔述之一个人,”徐英点了点头,“他这个人手段是狠了些,习得是经世学问,操得却是学阀之风。不过对你也还过得去不是吗?”

“但他的作风老师也有所耳闻吧!以前葛校长在,他跋扈的时候怕是得罪了不少人的。现在换了领导……”说到这,李斯佳笑了笑,又不往下说了。

学院里别说那群被崔述之排斥的人了,就连成天佛系闭眼闷头干活的自己也并不大适应老崔头这种舰队式的作风。

团队所到之处就跟龙卷风似的,卷的其他人几乎没饭吃,而她,因为有徐英这个老师,又有唐宁的关系,自保是没什么问题。但很多行政事务,她夹在崔述之和其他人之间并不好做。

现在倒好,校长换了人,老崔偏要拉她上船了?

徐英锐利的眼光扫了小弟子一眼,“一看他能给你什么吧,二看机会成本。远的先不想,现在这个时候,对你来说也算个关口。”

李斯佳:“可退一万步讲,就算答应了他,得到的也未必多,老崔手太黑了。再者,要是新校长再派几个人来搅事情,他压不住,那我不就被推到前面去了?”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节骨眼上成为崔述之的团队核心,当然不一定是好事。虽说人人都想有这么个送上门的机会,但这种明摆着的好事……就眼下这个斗争形势来看,接了,先成为众矢之的后成为弃子不是不可能;不接,直接出局。说来说去都是个折腾。

徐英不接话,把削好的橙子拨开了递给她:“任何时候,伺候人的活儿都没那么好干。”说着一笑,“你这孩子,这么年轻,走一步看三步可就显得拖沓了啊!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管他什么人,干就是了。人没死,没进去,都是小事。”

“学术为什么要伺候人呢?”李斯佳心里想,但这话到底还是不敢跟老师顶着说,只得咕哝了一句:“我只想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成也好不成也好,都轻松简单。”

这话一说,师生二人的气氛突然静默了。好像过了许久,徐英才叹了口气:“你如果也这样,那就太可惜了!”这话虽是叹出来的,但怒其不争的失望却是不言而喻。

她的重音放在了“你”字上,听得李斯佳眼眶一涩,只得赶紧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杯子。

这一年来,她拿到了博导的title,项目也多了许多,可谓是风头无两。但不知怎么的,她却觉得自己像一间封闭的玻璃房子,骤然挤满了许多事,再也没有呼吸和腾挪的空间,也不知从何做起;有时又像是破了口子的热气球,人还在筐子里坐着,在天上挥着手飞着,但气球已经不可避免的在往外泄气了。

那就像一张琴,当弦绷得过紧时,声音就再也发不出来了,更遑论音色。

很多个晚上,她都会想,这些东西是她最开始想的样子吗?她忽然想起方玉城专栏里的一篇黑鸡汤,题目大概是宫斗剧里的一句台词:“得了你想得的吗?”

结论是,得了的未必是真正想要的。她时常怀疑自己只是在做正确的事。

但滚滚红尘中站得住脚的人本就不多,更不用说往上爬。可她一开始就比别人快,所以她想放弃时,她的老师才说她可惜。

心力交瘁之余,她只觉得愧疚。

她就要让她失望了,她的老师一向对她极好。心里越这么想,她越难过。垂着头眨眼的时候,滴滴的水声响起,是老师拿起壶给她续了茶。李斯佳忙收起情绪道了谢。

“斯佳,你可以这样想。”徐英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既然不能理解不认同这套规则,那么机会送到你的面前,你就要改正它,别低估你的能力,别人不可以,但你可以。第二,既然懒得和人纠缠,这说明你其实不怕任何人,那就更应该做一个无情的机器。给你机会就上,拿到什么是什么,你管谁和谁斗呢?”

她想,她性格中的犹豫和理想主义会终究会成为阻碍她进一步向上发展的绊脚石。徐英叹了口气,这学生还是改不了这个情绪化的毛病,表面上平淡,心里有事还是憋不住。这不,遇到点难题就想跑,总这样怎么行?

“可老师……”

徐英继续说着,“我也好,你父母也好,还有什么其他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辛辛苦苦培养自己,要是像其他人一样,到了这个阶段就停滞不前,那不是前功尽弃?稍遇困难便松散懈怠,哪有这样的?”

笑话,她倾力浇灌的学生,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当睡在石头下的兔子?

李斯佳怔怔看着她。恩师稍显松弛的眼皮却遮不住锐利的眸光,那张还算和蔼的面容里带着的是莫名的信任与肯定。

徐英轻轻覆上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不要嫌我多话。你知道的,所有学生里面,我对你的考虑总是多些。”

她的话说来稀松平常,但听来却不这样,这样的语气让她不安。李斯佳再度垂了头,在导师跟前本就稀薄的些许执拗顷刻就消失不见了。她开始有些言辞闪烁:“……老师,您还是看错我了。”

这话一说,徐英那放在她手背上的指尖就是一动。她又忙找补道:“我不认为我有这个能力去革故鼎新。”

“你扯远了!”徐英再度打断了她,“谁要你革故鼎新了?”

徐英深吸一口气,到底把话说穿了:“我已经退休了,以后的路得你自己走。现在你不需要我托底了,但你明白吗,你这个高度,不进则退!”她飞快喝下一口咖啡,继续道:“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走仕途,弄个职位在手上,至少建立自己的团队和资源,更好的是直接平调去政府。你现在不往上走,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这么清楚的路你难道看不出来?你是我最看重的,我难道害你不成?”

徐英把她上下一打量,面色凛然:“你不要受现在大环境的影响学什么躺平。”她晓得她一贯佛系,许多事情如果没人逼着她,她根本不上心,“真正激烈的圈子里,哪有真正躺平的人?只有出局的人。”

“我明白老师的意思,但就现在这个环境和时机来说……”

徐英瞪了眼:“不要给我谈外因!你七七八八说了这么大一堆,这个不在,那个失势,但我从不觉得这对你构成什么威胁,你也就给自己找找托词罢了!”她看出她藏在眼睛背后的情绪:“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但凡你跟一个人推心置腹的时候他顾左右而言他,那只会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李斯佳深吸一口气。而她心底的那只热气球终于泄完了气:“我累了,老师。”她说。

眼睛还是红了,“……我这几年到了瓶颈,我觉得可能不适合搞学术。”

这么些年,她循规蹈矩,一步不差,所见即所得,很少有状况外的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很好,可她却像是失了速。

也许,当现实里的困境早就奈何不了一个人的时候,痛苦就会来自最原始的哲学问题。

徐英说:“自我怀疑很正常。所以才应该抓住现在行政上来的新机会,不然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要掂量着自己现在小有所成就懈怠了,日子在你28岁过了之后就会越来越快。远的不说,这一轮调整你不上,现在的校长干多久你知道吗?到时候等你想起来要做点什么,都四十了,那时候你有什么精力?难道说你前面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跟那帮庸人一样混吃等死?”徐英的话愈发铿锵有力。

李斯佳心里想,混吃等死多好——但她不敢说。她想起唐宁对徐英的评价,一张嘴能把活人说死把死人说活,不去当媒婆和讼棍是她最大的可惜。

而她最大的可惜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心乱之余她换了个说法:“老师,其实我是误打误撞才入了这个行的。”

在她看来学术界只是一个行当,吃的饭听起来无暇一些,但实际上和一般的工作并无二致。而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新星或天才少女,她只是一路走来都恰好没有浪费什么时间罢了。何至于人人都把希望放在自己身上?这太窒息了。“我对学术并不感兴趣。”

徐英瞧着她,冷冷一笑,说了一句:“怎么,你以为我感兴趣吗?”

二人闲扯到了这么个地步,徐英的电话才堪堪响起。她扫了眼屏幕,又看了李斯佳一眼,起身去了内间。

座位上的李斯佳长舒一口气,站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今天说得太多了。想想自己都说了什么呀?怎么到这儿就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呢?

每次来导师家中,她必须迎接其事无巨细的关爱,这要是放在十年前——那个刚入大学的青葱年纪,长辈这样的关爱一定会让她很受用,那是一种与有荣焉,在获得全方位训练的同时,不用担心毕业。但自从她入职C大以来,师生所谈就不得不走向了一种功利和实实在在。关爱当中自然就有了审判。

房中的通话结束了,这门不大隔音,听内容大约是和家里人商量去厦门接机的事。是了,徐英刚才提了一嘴去要去厦门观订婚礼。

“……没错,不用这么麻烦,我还没那么老。”徐英夹着电话出来了门,一面擦着手,语调还是一意决断,“不,小迪,你听我的,到时候我自己去,你们在酒店等我就行。”

后头这话听得李斯佳头皮一紧。

徐英挂了电话,习惯性看了眼墙上的钟,才看回了乖乖坐在那儿抱着茶杯的小弟子,她扯出个随意的笑:“刚刚忘了给你说,迪生要订婚了。”

她抿了抿唇:“哦,在厦门?”

“不,在泉州。”徐英说,“听说女方是泉州人,出阁宴和订婚一起。说起来,我这个做姨妈的也好久没见到迪生了。”说到这,她的面上泛起一丝柔和,这个柔和包裹着李斯佳,她微微勾起嘴唇:“你们也很久没联系了吧?”

李斯佳忽然觉得头皮有些痒,又不想去挠,只得笑了笑:“是啊。”

“迪生终于长大了啊。”徐英点了点头,用粤语咕哝了一句,“瞧,人人都要有新的开始。”

李斯佳的喉咙干涩了,就在她实在不晓得如何接这句话的时候,老师露出了真正慈爱的笑:“不早了,你去忙吧!这几天准备出远门,我就不留你吃饭了。”

[1]纯属虚构,没有研究所为了抱大腿帮人写论文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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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师生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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