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列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圣雪面前的木质台面上,杯底与木头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笃实的声响。“来,闺女子,”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目光穿透朦胧的酒气,深深地看着对面那个已经长大、即将远行的姑娘,“抿一小口……算我这个当爹的,先给你……给这趟出去学本事的路,垫个底儿!”他举起自己那杯。
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叮——”,一声清脆又悠长的低吟。
两朵微小的、琥珀色的光晕,在杯底轻轻漾开、融合。父女俩默契地、各自仰头,浅浅地呷了一口。那浓郁、复杂的香气立刻在舌尖口腔中炸开:丰沛的成熟杏子的甜,恰到好处的醉人酒意,还有一丝丝微辣的热流,顺着喉咙一路烫下去,滑进胃里。这灼热反而让心头的百般滋味——离别的愁、前行的惧、未知的盼、许诺的重……全都搅和在一起,翻腾得更加汹涌难言。
没人说话。
厨房重归寂静。只有墙头的老挂钟,“嗒、嗒、嗒……”固执地走着,像一个沉默的旁听者。它的脚步声,踏在方才还剧烈起伏的情绪上,一下下,试图熨平那些褶皱。那决断的话语,被这暖意的酒和沉默暂时沉淀下去了。空气粘稠起来,酝酿出一种微醺的、欲言又止的气氛。
伊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酒液沁得微凉、沁出水珠的玻璃杯壁。视线沉入杯底那流转的、神秘的琥珀光芒里。模糊的光影中,他好像又看见了……就在三年前那个湿冷的傍晚,也是在医院门口惨白的灯光下,刚从母亲冰冷的病房出来的圣雪,满脸刻着深深的疲惫和茫然。冷风卷着落叶打旋儿。他递过去一盒刚烤好的、最松软还带着温热的泡芙。她却像被烫到一样推开,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慌,声音却异常尖锐清晰:“爸,我……我实在不想把自己一辈子……一辈子困在甜腻腻的面团和奶油里啊……”那时他只觉得脸上像被寒风抽了一巴掌,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把纸袋的提绳又紧紧扎了两道死结。
日子啊……日子这个东西,它真是个狡猾的贼。悄没声儿的,就把人偷走了那么一大段光阴。它转啊,转啊,绕着圈儿,把所有人都推搡着往前走……这不,又“啪嗒”一下,转回到了今天这副光景里来了。
不知又沉默了多少分钟,也许是杯中酒液刚好下去一小圈的位置。伊列轻轻咳了咳,像是要清一清喉咙里那团挥之不去的棉絮。他的嗓音带着酒润过的微哑,缓慢地撕开了这片醉人的沉寂:
“圣雪啊,”他唤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爸……懂的。明白我这笼子一样的小店儿,留不住……翅膀长得硬了的麻雀崽子。”他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酒杯里那片晃动的、暖黄的微光上,“人哪……心里头总得有个……念想,像块含着不舍得化掉的麦芽糖,就那么稳稳地……嵌在心尖尖上。不粘牙,甜劲儿……却在哩。”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自己的话,“三年……为个期。爸信你。”
“……爸。”圣雪用力吞咽了一下,把喉咙里那团酸涩又滚烫的东西使劲压下去,重重点头,“我知道。”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积蓄力量,语调反而像挣脱了什么枷锁,变得轻快明晰起来:“我要去外面!……去长长见识!去瞧瞧法兰西那边橱窗里的点心,是不是真有照片儿上那么勾人!要把他们藏着掖着的好东西,一点点、一件件,统统都……”她比划着往脑袋里装的动作,嘴角使劲向上弯,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尽管眼角还挂着未干的、亮晶晶的水痕,但那笑容是鲜活的、带着光的:“……等我都装满了本事带回来啊!到时候!……咱们就把咱家这小甜点店的招牌,擦得……擦得比镜子还亮!贼亮!反光能晃人眼那种!还要……开它好几家分号!气派得……整个街区都冒酸泡儿那种!”
这带着少年意气的、天真的宣言回荡在小小的厨房里。伊列眼角的皱纹,却因这宣言而更加柔和地堆叠、荡漾开来,漾出一个小小的湾。他忍不住伸出手,越过冰冷的料理台面,用那只掌心布满老茧、骨节粗粝、满是面粉和奶油甜味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拍了拍女儿依然年轻、光滑、带着健康暖意的手背。
一下,两下。
仿佛传递着一份无形的力量,一个无声的托付。
夜,像倾泻而下的墨汁,更深,更浓了。
只有厨房那扇小小的玻璃窗棂上,还映着一豆微弱、倔强、摇摇晃晃的路灯光斑。台子上,那个揉捏到一半的面团,被细心地覆盖了一块湿润的白棉纱布,像个酣睡的婴孩,在黑暗的庇护下,静悄悄地酝酿着属于明天早晨的第一缕蓬松麦香。旁边,那一小罐喝下去一小截的甜杏酒,瓶口重新用保鲜膜紧紧封好。那浓郁的、深邃的琥珀色沉淀在厚厚的玻璃瓶底,像凝固了的糖浆——那是时间的契约,需要足够漫长的等待和酝酿,才能将最初的酸涩和辛辣,沉淀、转化、融合成更加醇厚饱满,足以醉到心底的芳醇。
三年为期。
它如同炉火上那一小锅需要极耐心的糖煮杏酱。守着吧,看着吧,炉火不急不躁,熬啊熬。时间这位老厨神,自然会让那初尝时扎口的酸涩,被一点一点煮透,被糖浆温柔包裹,最终膨胀出惊人饱满甘甜的滋味。
父亲眼中那如释重负却又像瞬间空了一块的光。
小桌上那半壶犹带着一丝余温的、味道微苦回甘的荞麦茶。
女儿泪湿的眼中那微微闪烁着的潮湿水光和那份越来越清晰的、石头般沉甸的坚定……
这些细微的“光点”,这些交织的滋味啊,就像厨房旧烤箱里,红炭芯上明灭不定、起伏跳跃的橘黄色火焰。
忽明,忽暗。
照着父女俩心照不宣的盘算:路再远再陌生,那也必须咬着牙,一步一个脚印,踩实了往前走;再远的路,心里那根线绷得再紧,也要……回头归航。
这灶膛里的暖意,绝不会熄灭。它在这间年复一年飘着麦香、奶油甜、焦糖香、果酱酸的小小“殿堂”里生了根,盘踞在每一个角落。
它低语着,盘旋着。
像无数个日子被揉进面团里的那一小撮看不见却至关重要的盐,又像是融入奶油霜中那颗晶莹剔透、赋予所有甜味以灵魂的香草籽荚。
它无声无息。
却终将支撑起那沉甸甸的等待与承诺,在每一个静悄悄发芽的日子尽头,开出甜蜜的、持久到让人心安的芬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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