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这巨大的噪音和震动,像被抽走了力气,慢慢地、不情不愿地平息下去。飞机像个跑累了的孩子,缓缓转向,沿着指示灯的引导,温顺地滑向一座灯火通明、布满登机口的巨大航站楼。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您抵达法国巴黎戴高乐国际机场……”空乘柔美而职业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宣判。
到了。
双脚,真的要踏上法兰西的土地了。
机舱门打开。一股混合着潮湿冷气、灰尘、消毒水、隐约的航空煤油味儿……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异国的、微凉而陌生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不再是想象中的“香甜”,而是沉甸甸地裹挟着旅途终结的疲惫、悬而未决的尘埃落定,以及扑面而来的、巨大未知所带来的压力与悸动。
圣雪和萱萱跟着人流,像两条被卷入湍急河流的小鱼,被推挤着走下狭窄的金属舷梯。脚踏上坚硬地面的那一刻,两人都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仿佛在确认,这土地,是真的。
提取行李的过程漫长而懵懂。巨大的旋转盘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口,吞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伤痕累累的箱包。眼花缭乱。各种语言在巨大的空间里冲撞、沸腾,法语的音节快速流淌,广播声夹杂其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听不懂的声浪像潮水一样涌来,拍打着耳膜。圣雪紧紧攥着登机牌和那本簇新的护照,指节泛白。萱萱则不断低头,反复确认手机屏幕上舅妈发来的那个公寓地址照片,仿佛那是一张救命灵符。她们几乎是扑上去,连拖带拽地把各自的超大行李箱——里面塞满了衣物、沉甸甸的中文烘焙书、真空包装的调料和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小熊煮锅——从那冰冷的传送带上生拉硬拽下来。行李箱的轮子在地板上发出巨大而刺耳的咕噜声,像是在抗议。
“呼……我的老腰……”圣雪龇牙咧嘴,扶着箱子直喘粗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也是……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萱萱背靠着硕大的箱子,脸色苍白,长途飞行的憔悴混合着即将面对“终审”的紧张,让她看起来摇摇欲坠。“怎么走?坐你之前说的那个……快线?RER?”
“嗯!”圣雪抹了把汗,掏出手机,点开一张姑姑发来的、画满了箭头的交通截图,“先冲出去!找牌子!跟着‘RER B’的箭头走!去市区的方向。哎等等!”她突然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表情瞬间严肃,“钱!欧元!得先找个吐钱的机器(ATM)!你舅妈地址再给我瞄一眼,万一……万一情况不妙要打车……”她没说完,但那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贵,贵得肉疼!
两个女孩,拖着两个仿佛装着全部家当和梦想的、沉重得不可思议的箱子(此刻无比痛恨当初打包时“深谋远虑”塞进去的每一件东西),在巨大、繁忙、如同迷宫般的戴高乐机场2E航站楼里,跌跌撞撞地开始了寻路之旅。身边是行色匆匆、表情各异的旅客。高大的落地窗外,是七月巴黎午后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天光。
排了仿佛半个世纪的队,终于挪到了海关那个小小的窗口前。递上护照和居留证明文件。玻璃后面,戴着眼镜、面色严肃的法国边检官员,一页一页,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偶尔抬眼扫视她们一下,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问题简洁——“来学习?”(Oui.)、“哪个学校?”(“圣玛丽……呃,Saint-Marie”)、“停留多久?”(一年)。空气凝滞,压力无形。圣雪感觉额角的汗,快流下来了。还好,材料齐全。最终,“咚”、“咚”两声清晰而响亮的脆响——两枚蓝紫色的入境章,稳稳地盖在了她们护照簇新的纸页上。宣告着,她们终于被允许,正式踏入这片土地。
接下来的路程,是一场与时间、行李重量和陌生交通系统的贴身肉搏。找到RER B线的站台入口,绝望地发现没有电梯!两人咬紧牙关,连拖带拽,用尽吃奶的力气,把巨大的箱子一级一级弄上那高高的、冰冷的台阶。在迷宫般的站厅里,对着那台反应迟钝的自动售票机抓狂——触摸屏像得了帕金森,目的地输入时莫名其妙地跳票,硬币被吞了,票却没吐出来!两人瞬间急出一身冷汗,面面相觑,几乎能听到对方心脏狂跳的声音。万幸,旁边一个背着登山包、学生模样的华裔小哥看不过眼,主动上前帮忙。手指在机器上噼里啪啦一顿操作,末了笑着丢下一句“刚来都这样,Bon courage!”(加油),便潇洒地汇入人流。那笑容和话,像一小块暖宝宝,暂时贴在了两人冰凉的心口上。
买票,进站,拖着箱子跌跌撞撞冲上一辆即将开动的、摇摇晃晃的郊区快线火车。车厢老旧,但窗外的风景是新鲜的:低矮的红砖房,大片大片翻滚的金黄麦田,偶尔掠过的教堂尖顶……都涂抹着与故乡截然不同的油彩。
火车一头扎进通往巴黎市区的隧道,光线骤然消失。圣雪在昏暗的车厢里,用力捏了捏萱萱冰凉的手:“下一站换地铁7号线,再坐三站,就到姑姑家了。”地铁,是对体力和意志的终极考验。狭窄的通道,停运的扶梯(再次!),抱着(没错,是抱着!)沉重的箱子在陡峭的台阶上蠕动……终于,当她们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从地铁口挣扎着站到巴黎市区七月的阳光下时,世界是恍惚的。灼热的阳光砸在身上。空气里,汽车尾气的微呛、咖啡豆的焦香、面包店里最基础的面粉与酵母的暖甜气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街角的花店爆出绚烂的色彩,几乎灼伤眼睛。街边小酒馆的露天座上坐满了人,杯碟轻碰,谈笑风生。那种慵懒又精致的调调,像一层无形的滤镜,笼罩着眼前的一切。
圣雪姑姑家在一个叫Nation(民族)的地方。她们跟着手机地图,拖着仿佛灌了铅的腿和轮子快要冒烟的箱子,在起起伏伏的街道上跋涉。古老的石板路让行李箱轮子发出持续的、痛苦的“咕隆——咕隆——”的抗议声。圣雪一边喘气,一边努力睁大眼睛,扫描着街边的建筑,与记忆中姑姑发来的照片碎片艰难地对应着。
“到了!快到了!姑姑说就是前面那片!红砖墙!爬满藤蔓的!”圣雪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指向前面一片围着黑色铁艺栏杆、红砖墙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深绿色常春藤的老式公寓楼群。她们在一个不起眼的、有着厚重黑色雕花铁门的小入口前停下。圣雪踮起脚,在门禁系统一排密密麻麻、有些名字已经磨损掉色的按钮里,找到了那个她记得的姓氏,用力按下去。
片刻的寂静。然后,里面传来一个略带沙哑但异常亲切的声音:
“Allo?(喂?)”
“姑姑!是我!圣雪!我到楼下了!”圣雪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哎呀!雪雪!好好好!等着啊!姑姑这就给你开门锁!”
铁门深处传来一连串复杂而流畅的金属碰撞声,链条滑动,“咔哒”一声清脆的解锁声。沉重的大门,向内弹开了一条幽深的缝隙。一股混合着旧木家具、淡淡咖啡渣和某种炖煮肉类香料的、温暖而陈旧的气息,从门廊的阴影里悄然涌出。这就是姑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了。
“累坏了吧?快进来快进来!”姑姑的声音带着急切的笑意,从楼上传来,紧接着是“噔噔噔”急促下楼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门厅里回荡。
圣雪猛地回头。看向门外,那个扶着巨大行李箱、小脸煞白、还在微微喘气的女孩。她的眼神里有疲惫,有抵达的喜悦,更有一种滚烫的、无声的鼓励:
“萱萱!你那边——挺住!”她用尽力气喊,声音在狭窄的入口处显得有些清亮,“记住了!舅妈点头——立刻!Call Me!”她把最后两个英文词咬得极重,像某种约定好的、充满力量的咒语。她用力点了点自己的手机屏幕,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萱萱深吸一口气。巴黎街头的空气,混杂着尾气、面包香和隐约的花香,灌入肺腑。她看着那道对圣雪敞开的、散发着旧时光气息的门廊,看着门内楼梯上投下的、姑姑匆匆奔来的温暖剪影。她站直了身体,也努力地、回了一个用尽全力的笑容,嘴角弯起,眼里有水光一闪而过。
“嗯!等我信儿!”她用力地挥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在她身后,巴黎喧嚣的市声如潮水般涌来,汽车的鸣笛,行人的笑语,面包店烤箱开合的叮当……这座巨大城市的脉搏,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在她耳边跳动。舅妈家的公寓,在城市遥远的另一头,像一个尚未揭晓的谜题。她还要拖着那个承载了所有不安与希望的巨大箱子,再次投入这陌生的、光怪陆离的都市丛林。梦想中的“圣玛丽”,还在视线的尽头闪烁着,光芒诱人,却又遥远得有些模糊。
圣雪听到姑姑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她拎起箱子,转身,毫不犹豫地踏进了那道散发着陈年旧书页和温暖香料气息的门廊阴影里。把自己,也彻底投入了另一个关于巴黎、关于面粉、奶油与滚烫梦想的崭新故事之中。
门廊的阴影温柔地包裹上来,隔绝了门外七月的阳光和喧嚣。姑姑带着食物香气和怜爱的拥抱,就在眼前。而身后,铁艺大门轻微地、咔哒一声,合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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