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里那股子玩笑劲儿淡了下去,眉宇间浮上一抹不容置疑的正色。
那双亮得晃眼的眸子里,甚至掠过一丝……只有经历过漫长时光沉淀、才偶尔会流露出来的,隐隐的后怕。
“你个小迷糊蛋,”
他喉咙滚了滚,声音沉了点,“记性怕是当点心喂给校门口老张头养的那只大黄狗了!以后得给你装个‘呼叫铃’,随叫随到的那种才成。”他语速变快,带着点急切,“省得又像…十二年前那次……”那“十二年前”四个字刚蹦出口,他话音猛地一刹!
像是高速前进的列车急踩了制动,硬生生被他自己咽了回去。
喉结上下急促地滚动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迅疾、稍纵即逝的不安和……警觉?
那句被强行拦截在嘴边的“再翻一次天覆一次地似的找你,哥跟爸非得疯掉不可”,临时拐了个大急弯,变成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嘟囔,“……咳,省得再闹腾出什么幺蛾子来……麻烦!懂吧?”
圣雪在听到“十二年前”那瞬间,原本因跳舞泛着健康红晕的脸蛋,“唰”地,血色褪得很浅很浅,浅得像被水快速洗过一遍的画纸。
眼皮低垂着,快速地眨动了两下,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急促颤动的阴影。
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下巴颏儿极轻微地点了一下,从鼻子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嗯。”声音闷闷的。
兄妹俩谁都没再吭声,可这点心照不宣、默契十足的沉默里,却像是牵起了一根看不见的、轻轻绷紧的线,两头都沉甸甸地往下坠了坠。
闵宇似乎也松了口气,没再深究,迅速地把话题扯开,手掌在她背后极有存在感地轻轻一拍:“得嘞!回过神儿来!那点破节奏刚摸着点门道,别一会儿又还给‘体育老师’了!接着练!”那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催促劲儿。
几首曲子起起落落地跳完,舞池里的人流渐渐稀了,喧嚣像退潮的海浪,哗啦啦地散去。最后那点残留的音乐尾音,也终于不甘心地沉入地底,四下里只剩一片激荡后的空旷寂静。
圣雪靠着走廊冰凉坚硬的白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额角鬓发都被汗黏住了几缕。
真真儿是累着了,小腿肚子还有点微微发酸。
闵宇倒是精神抖擞,变戏法似地真从外套内兜里掏出一个全新的、包装都没拆、棱角硌人的硬纸盒塞给她。“喏!”那盒子掂在手里,分量沉甸甸的。
她没推辞,顺手就塞进了自己那个陪伴多年的蓝帆布包——边角已经磨得起毛毛球,泛着亲切的旧白。新手机硬邦邦、直棱棱的轮廓,一下子就把包里面那些软塌塌的书本给顶出了一个小尖尖角。
萱萱也蔫头耷脑地凑了过来,刚才在舞池外围观的那点激动劲儿早就蒸发得一干二净。眉头皱得死紧,拧成了两个焦虑的疙瘩。
她猛地一把抓住圣雪微凉的胳膊,声音里透着股火烧眉毛的焦躁,还有浓浓的自责:“啊啊啊!完了完了完了!要命了!”
她急得原地跺了两下脚,脚踩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光顾着看热闹,连看表都忘了!这下真回不去了!”她伸手指着远处挂钟那模糊却刺眼的指针,“你看看!看看这都几点了!明天!早上!那个‘金刚’宿管老太婆查寝有多灭绝人性你难道忘了?动作慢半拍都像犯了大罪,能记上你三年!迟到了迟到了!
明早第一堂——‘灭霸’的死亡物理课啊!”她口中的“灭霸”,正是那位以铁面无私、掐表抓迟到比瑞士钟表还准、闻名全年级的物理系大魔王主任。一想到他那张拉得老长、常年笼罩着西伯利亚寒流、能瞬间冻掉人三斤血条的面瘫晚娘脸,萱萱就觉得后背心嗖嗖地冒凉风,胃也开始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圣雪刚从那种晕乎乎、软绵绵的跳舞后遗症里缓过点儿劲,被萱萱拽得身子晃了晃。
她揉了揉自己有点发麻、走路像踩高跷似的腿肚子,看着萱萱急得脸都快皱成小包子的样儿,反而抿唇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奇特的镇定,像波澜不惊的湖心,跟她刚才在舞池里那六神无主的笨拙劲儿,简直判若两人。
“傻妞儿,”她轻轻拍开萱萱死攥着自己胳膊的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午饭加不加鸡腿儿,还带着点没好气儿的小嫌弃,“瞎急个啥劲?
天塌下来也还早着呢,明儿才砸到你脑门儿上!”她朝旁边扬了扬下巴。那头的闵宇,正跟一个路过的哥儿们扬起手,“啪”地响亮击了个掌,声音爽朗:“成!明儿老地方自习室见!”
圣雪转回头,眼神笃定地看着萱萱那张写满了“世界末日来临”的小脸:“明天,跟我们走。”她特意咬重了“我们”两个字,“把你的小心肝放肚子里头揣稳喽,‘灭霸’手里的那块特制高压合金钢闹钟——”她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绝对砸不到你光洁圆润的小脑袋瓜儿上。”
萱萱嘴巴张成了“O”型,脑子里瞬间蹦出一万个问号。哈?“跟你们走”?
这啥神仙路线?而且为啥“迟到铁定挨批”这个宇宙铁律突然不成立了?她满脑子的浆糊还没搅开,圣雪已经揪着她的胳膊肘,“走吧走吧!”几乎是半拖着她往宿舍方向挪,“傻站在这儿吹冷风能顶啥用?
赶紧麻溜儿回去睡觉才是正经!再在这耗着,明天顶着俩举世无双的熊猫眼去‘觐见灭霸’,那才叫真正的自寻死路呢!快点儿!”
天边刚泛起一点点蟹壳青,城市还陷在湿漉漉的、带着宿醉感的后半夜冷清里。
空气吸一口,肺管子都凉丝丝的,浮动着昨夜那场小雨留下的、草木清冽的鲜气儿。
几道高矮不一的身影,踩着湿漉漉的地砖,在校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碰了头。
闵宇依旧是那头精力旺盛的小豹子,脚步轻快。圣雪也看不出半点“昨日累瘫”的痕迹,气色反倒像被露水洗过似的清爽。
只有萱萱——顶着一脑袋睡得乱七八糟、仿佛被哈士奇刨过的鸡窝头,两眼皮底下挂着两大片浓重得挥之不去的青黑,远看跟被人揍了两拳似的。显然是被那个“迟到恐惧大礼包”折磨了小半宿,在床上辗转反侧烙了一夜的饼。
她哈欠连天,眼皮儿沉得像挂了铅块。一手握着刚从食堂急吼吼抢出来的、已经半凉的猪肉包子,一手遮在额头上,忧心忡忡又绝望地盯着教学楼顶那个巨大得像个审判台的钟楼——那猩红的秒针,正如同索命的厉鬼,一下、一下,无情地、匀速地向着那个“死亡临界点”稳稳地推进、推进。
“走着!”
闵宇一声短促有力的招呼,像清晨的风掠过树梢,干脆利落。
长腿一迈,就利剑般往前冲去。圣雪像影子般紧跟其后,步伐稳定。
萱萱整个人还沉浸在“世界末日倒计时”的悲壮里,猛地一愣神儿,慌忙把手里剩下那点温吞的包子皮儿囫囵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也赶紧跌跌撞撞地小跑着跟上。
那颗心啊,完全跟教学楼顶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似的,沉重无比,每跳一下都伴随着指针的“滴答”声,疯狂地在呐喊:完了完了完了!吾命休矣!
然而!
当萱萱跑得呼哧带喘,差点岔了气,终于跟着那两兄妹一步踏进物理系那座颇有年头的、油漆剥落得露出了原木深色底子的教学楼后门时……她猛地刹住了脚!瞳孔瞬间地震!
走廊尽头那个巨大的、如同审判之眼的挂钟指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扎扎实实地指着——距离“灭霸”君临早课现场,竟然还有整整!十分钟!?
天!
这条藏匿在教学楼后身的小通道,显然是他们早就踩好点的“绝密捷径”!
窄窄的,人烟稀少,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地。只有他们三个的脚步声在走廊墙壁上撞出轻微的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偶尔有零星的、其他赶课的同学匆匆掠过,也是脚步如飞奔向各自的方向,根本没人留意到这平淡无奇、悄然降临的“三人组”。
萱萱彻底懵了,石化般僵在原地。她用力眨了眨酸涩干疼的眼睛,又使劲掐了下自己的虎口(疼!不是梦!)。
然后,难以置信地、机械地扭过头,再次看向那个巨大的挂钟。
时……间……真的还在那儿!宽裕地躺在表盘上!
她“霍”地扭回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刷”地打在圣雪身上。
圣雪呢?已然熟门熟路地从帆布包里抽出厚厚的物理课本和一管水笔,边走边整理着衬衫领口里没塞好的肩带。
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萱萱那两道“镭射激光”般灼热的、充满震惊和劫后余生的视线。她微微侧过脸,露出一个极其狡黠又带点小小得意的小小笑容。
那笑容像藏在掌心里的、一颗刚剥开糖纸、甜得粘牙的水果硬糖。
仿佛在无声地说:
“喏,瞧见了没?早跟你打包票了。瞎着急啥呀。”
一切慌张、冲刺、上气不接下气的抢位置……那些乱七八糟的兵荒马乱,此刻看起来都显得那么幼稚可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牙痒痒又心服口服的气定神闲。
萱萱胸腔里那块憋屈地悬了一整晚、几乎要把她压垮的巨石,“噗通”一声!狠狠地掉进了空荡荡的胃里!
瞬间!
仿佛有谁往她那冰凉的胃袋里猛地倒了整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气泡疯狂尖叫的冰镇可乐!
“滋啦——咕噜咕噜噜……”一股子无法言喻、却又无比痛快淋漓的松弛感,如同被阳光晒暖的棉花糖,迅速在四肢百骸里弥漫开来,每一个毛孔都在舒服地唱歌。
跟着这对兄妹混……那是真!省!心!啊!
她像是第一次触摸到一种全新的感觉——那种坚实可靠的、天塌下来有大高个儿先顶着的安全感,暖融融的、沉甸甸的,如同冬天裹上最厚的羽绒服,把人密不透风、舒舒服服地包裹起来,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霜雪雨和焦头烂额。
她长长地、无声地、又无比畅快地,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带着宿命的尘埃,随着气流彻底飘散在了寂静的走廊尽头。
绷紧了一整晚、像架在弓弦上的身体,“咔哒”一声懈了劲儿,肩膀一松,脚步变得前所未有的、轻飘飘的欢快,像踩在云端一样,紧跟着那道安心无比的背影追了上去。
就在此刻——
“叮铃铃——叮铃铃铃铃!!!”
一阵清脆得简直要撕开蒙着晨曦薄雾的巨大铃声,像一串骤然被惊起的、狂喜的小鸟,猛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灌满了空旷悠长的走廊!
那铃声清越、活泼、毫不拖泥带水,如同一群最顽皮也最忠诚的小精灵,追逐着、簇拥着他们三个年轻的背影,热热闹闹地、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推拥着,一头扎进了——那充满了未知和可能性的、刚刚掀开崭新一页的日光之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