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灯光从头顶流曳而下，轻柔地铺满了房间。
孟卿芸瘫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茶几上，并没有焦点。
姜悦走了，屋里一下过于安静，不仅墙上挂钟滴嗒的走字声，甚至阳台上洗衣机电机运转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半响，孟卿芸微微坐直身，无神的双眼转了一圈。
眼前不到半臂的茶几上，搁放着进门后丢下的，包着层层外套的画板和相机；
视线远些，几把空荡荡的椅子围簇下，盖着红柚色碎花圆布的餐桌上，是还没有收拾的碗碟；
视线再远些，夜风鼓动的鸭青色薄纱的飘台下，是孤零零立在那，还未整理的银灰色大号行李箱。
眼睫半垂，孟卿芸弯腰前倾，伸手拿过画册和相机，放在膝上，翻看起辛苦跋涉一个月来的成果。
这趟行程，定的很突然。
不说姜悦，自己也很惊奇，多花了太多时间。
一个半月前，面临截稿期，她昏天黑地赶着画稿。手机忽然传来提示音，有人加了自己的工作号。
对方言明是位编辑，手下正在出版一本藏地风情的小说，原著作者表示很喜欢自己的画风，想邀约自己为这本小说画插画。
当时忙得连口水都没时间喝，她暂时没答复。而后赶着稿，渐渐把这事忘了，直到当晚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
电话是作者亲自打来的，对方极有诚意，对自己的绘画风格相当了解，而且对画作提出的要求，既条理又细致，很是专业。
做她们这种艺术创作类，从不怕甲方提要求，就怕甲方没要求。
稍作考虑，冲对方这份欣赏，自己接了这单。
不过从未入过藏区，签约后，研读过对方的原著，特地去了当地采风。不去不知道，一去才知祖国的大好河山有多美多壮丽。
九曲花湖、原始森林、茫茫雪山、辽阔草原、高山海子、随处可见的经幡……
各色绮丽景观，无不让人流连忘返，回程之期一拖再拖。
翻看过一遍素材，心中大概有了初稿的轮廓，孟卿芸头一偏，视线落在倒扣在沙发的手机上。
“这周六中午我请她在‘傲玥’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
慢吞吞拿起手机，点亮屏幕：22:19 周二。
孟卿芸静静盯了会手机，又点进了天气预报。周六两个字底下，画了一个金灿灿的小太阳。
身子一滑，孟卿芸握着手机，无骨般躺倒在了沙发。
那天……是个大晴天呢。
是个适合出门的日子。
————
趁着刚回来对藏地的鲜明记忆，孟卿芸没有多做休息，第二天起就画起了初稿。
人一忙起来，很容易忽视时间。
当她将初稿发送给对方，拖着疲惫的身躯摔倒在沙发，点开手机时，诧异地发现今天已经到了周五。
随即，另一股疲倦席卷而来，孟卿芸开始感到头疼。
“那天我无意提到你，人家还和和气气的问你最近怎么样，还说有机会一起吃饭，不像计较的样子，以前不管有什么说不定人家早忘了。”
她没想过参加周六的饭局，可想到姜悦的话，想到万一伍林眉早不在意了，自己的固执不是很可笑？
对……过了这么多年，伍林眉说不定早忘了。
而后，决定开始动摇，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蠢蠢欲动。
“去去又何妨，不就和老同学吃顿饭，还能比过年时被妈妈拎着，一桌桌给叫不出名字的亲戚敬酒更难？”
去……还是不去？
夜幕早已降临，客厅没有开灯，唯有一束冷白的光，从书房满出一块方块。
孟卿芸额头顶着沙发背，沉浸在一片冷蓝与黑色变调的昏暗中，任由两股想法在脑海中相撞，等待着胜出的一方。
“哈！”忽然，她扯过抱枕，紧紧抱在怀中，冷笑了一声。
“当然，更难！”
认命地闭上眼，孟卿芸不在脑海中再自说自话，无力地承认一个事实：
即使过了六年，自己任然没有办法若无其事的站到伍林眉面前。
或者说，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见她，更迷茫着，再次见面两人该在什么位置才好。
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们还能做朋友吗？
朋友……
——————
夜渐渐深了，四周俱静。
夜风吹拂着薄纱帘布，远处霓虹灯无声闪烁着，眼前一片斑驳迷离的光晕。
孟卿芸烦恼了一会，眼睛的眨动开始变慢。精神接连几日高度集中，蓦然停歇下，大脑变得迟缓，倦意像一片遥遥晃晃的海水缓缓上涨，一点点将她吞没。
手机随之从掌中慢慢滑落。
意识在黑暗的席裹中沉沉浮浮，一片混沌，不知过去多久，眼前忽然变了一番光景：
一片清浅的光透窗洒落一室，她坐在一间屋子里，眼前是一摞层层重叠高过下巴的书堆，抬头望去，屋内摆满了整整齐齐的课桌，四面白墙贴着各色名言警句，追逐打闹的同学，不时从身侧跑过。
学校？
孟卿芸愣了愣，随即注意到，一本课本摊开在课桌上。
翻开的那一页，有一首久远的古诗。
她捧起课本，忍不住念了出来，“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行行重行行……”
反反复复念着诗句，好似听见了诗人真挚而痛苦的哀述，孟卿芸不由皱起了眉头，有什么东西在记忆中复苏。
不及她想明白，眼前光线越来越亮，迫她不由抬起头。
不时何时，闹哄哄的教室早已安静下来，周遭的同学如烟般消散，偌大的教室只剩下她一个人，空荡而寂静。
孟卿芸有一丝慌神，放下书急忙想站起来，巧时有两道身影走了进来。
她抬眼一看，双手撑着桌面，半弯着腰，一下不动了。
年过不惑的班主任，领着一名少女走上了讲台。
班主任的脸迷迷蒙蒙看不真切，像隔了一层磨砂玻璃，而少女的容颜却清晰如画，孟卿芸全部的目光被少女吸引了去。
那是不管在何处都相当惹眼的人。高挑的身材，双腿笔直修长，面部轮廓比常人略微深刻，五官明丽。
淡漠的站在讲台之上，神情微冷，自是一种拒人千里的凛然气质。
“同学们，这学期咱们班上转来一个新同学，大家好好相处。你做个自我介绍吧。”班主任放下教案，对着空荡荡的教室如是说。
少女勾唇点头，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名字。
那书写的手指纤长有力，落笔干净利落，字体飘逸灵动……孟卿芸看的有些入迷，觉得对方的一切都相当漂亮。
而认清黑板上的三个字后，她腾然站起身，眨也不眨地注视讲台上的少女，渐渐意识到了这是个梦境。
对啊，不是梦的话，她怎么会见到伍林眉？
而意识到梦境，一般意味着梦快醒了。
五指捏成拳，孟卿芸心底有些惊异，她以为自己都快忘了，但伍林眉的相貌在梦里竟是如此清楚。
好像她真的就站在眼前，好像走两步就能碰到她，好像……她们并没有分开过六年。
讲台上，梦境中的伍林眉环视一圈教室，目光看了过来。孟卿芸一阵心跳，看见对方忽然笑了。
昙花一现般惊艳的浅笑，柔和了眉眼，瞬间化去了一身寒气。
“你暂时坐那里。”班主任翻开教案，指着孟卿芸前方的空座，说着和当年一样的话。
伍林眉微一颔首，走下了讲台。
彼时旭日东升，浅金色的晨曦落了半室光明，孟卿芸呆愣地看着伍林眉身披薄光，穿过一张张课桌，一步步走向自己。
阳光的光辉中，对方整个人仿佛在微微发亮，可即使如此也没能遮掩她投来的目光。
明亮又热烈。
孟卿芸愣愣看着伍林眉停在她身前，而后指尖一抬，落在翻开的课本上，淡水色透粉的双唇逸出一声叹息，看过来的双眼，染上一种深沉的寂寥。
“你说什么？”
看着对方上下嗡合的唇，卿芸知道她在对自己说话，可自己却听不见丝毫声音，不由有些着急的喊道。
——————
虽然约的是十二点，周六早晨，姜悦仍早早七点就起了床。
睡得昏天黑地的老王，被一阵窸窣声弄醒，看了眼闹钟，头埋进枕头里，咕哝道：“怎么起这么早？不是见老同学吗？”
“吵醒你了？”姜悦一件件试着衣服，打着哈欠，瞟老王一眼。
“说是老同学，可人家现在可是我的vvvip客户，要早点去，可不能轻慢她。即便这个项目最后没成，她在锋美上班，以后总有合作的机会。你别管我，再睡一会吧。”
“得！”一个大拇指缓缓从被窝里竖起，老王顶着鸡窝头撑起身，睁开迷迷糊糊的眼，面朝姜悦，语气特感慨。
“连老同学都不放过，就冲你这社畜的觉悟，我得起来给你弄顿早饭，鼓舞下士气。”
姜悦“瞪”他一眼，微微不满男友这种说辞，转身又因他的体贴偷笑。
等她收拾完，顶着一脸精致的妆抵达“傲玥”时，刚十一点整。
再三确认好餐厅那边的安排，姜悦点了杯饮料，坐在餐厅外的休闲区的洋伞下，开始等人。
姜悦记忆中，伍林眉是个很守时的人，本以为对方会在十二点准时赴约，没想到，刚过十一点半，便遥遥瞧见，那从停车场款款走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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