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期末考试来临。这次文喜发挥超常,总成绩进了班级前三,年纪排名四十三。任春光不知道从哪搞来了奖状,公布成绩当天唰唰写了几张,给文喜几人发下来。
随着成绩公之于众,高中生涯中必不可少的家长会也随之召开。任春光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以及家长会的时间。
白色粉笔磨砺黑板落下的粉尘,在光的碰撞下,像闪闪发光的星子,璀璨耀眼。
文喜眯了眯眼睛,似乎被窗外晃眼的太阳灼烧了视线。她没动笔,更没记下黑板上的所有数字。
因为她知道,家里没有人会来。
因为,从小便是如此。
她比旁的小孩认路早,原先在香溪县,没上几天学文瑞真就忘了来接她,后来误打误撞走回了家。不知不觉间,不再需要有人接送陪同,她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家门。
后来文乐出生,更是被文瑞真拴在裤腰带上长大,紧赶着慢赶着跟在儿子屁股后面,生怕他磕着碰着。
没过一年,文乐会说话了,将街坊邻里满嘴的脏话学得滚瓜烂熟,偏偏在文瑞真面前乖巧懵懂。在文喜面前试探着哭了几次,得出个结论,只要他哭,不论什么原因,挨打的都会是文喜。有时候起了作弄的心思,文喜被抽打得到处跑,他就躲在一旁咯咯笑。
自那之后,文喜躲着文乐走,文瑞真很少管文喜,只是偶尔盯着她,不让她在视线范围内靠近文乐。更别说这种对文瑞真来说犹如对牛弹琴的家长会了。
文喜将成绩单夹在语文书中,放回书包。
刘召笛同时也收拾好了书包,转头对文喜说:“提前祝你春节愉快。”
文喜长舒一口气,心中短暂的郁闷随着当下,全然飘散。她回复刘召笛:“也祝你新年快乐,希望明年我们的成绩能够再近一步。”
李少波扛着重如泰山的书包路过:“哎怎么没说给我点祝福?”一卸力,硬实的书包咚的一声砸在了书桌上。
文喜瞅了一眼鼓鼓囊囊的书包:“里面都是书?”
“那不然,这学期的书我就没带回家过。”李少波叹了口气,“所以现在期末吃亏了呗,早知道之前陆陆续续往回搬点了。”
文喜叹了口气,收拢自己桌上的零碎物品问道:“有人接你没?”
先前几次放学,一起走至校门口,见到过李少波的家里人——开着四轮小轿车,驾驶座上的人西装笔挺,李少波却说这只是家里的司机。
那一刻,文喜才对于那种刊物里描写的:欲求所不能求的“天上人间”,有了更为明确的实际感悟。也是在那天夜里,她第一次失眠。读书在此刻,的的确确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李少波阴笑着从兜里摸出一部手机,周围还没走的人恍然瞥见,顿时拥堵上来。
“我去,波儿这么牛掰,手机!比大哥大小了好多圈!我只在电视上见过哎。”
“什么牌子啊……看起来很贵的样子。”
李少波捏着手机晃悠了一圈,看了短信后又揣进裤兜:“散了吧散了,就砸核桃的诺基亚。我小舅给的考试奖励哈哈哈。”
后来文喜才知道,李少波手上的这款手机,是零六年在港城刚刚开售的诺基亚N73,是她不吃不喝不睡,打工两个月也不一定能买到的。
李少波和周围同学又唠了几句,才回文喜:“我小舅舅来接我,说已经在门口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春节我就能正式拥有一位小舅妈啦!哈哈到时候压岁钱又多一份。”
文喜戳破他的美梦:“你小舅舅和舅妈算一家,只出一份。”
李少波顿时垮下小猫脸:“啊……我的压岁钱。”
“提前也祝福你新年快乐。”文喜叹了口气,笑着接过他手上的一部分书,“我帮你送到校门口。”
此时赵悬也收拾好了东西,慢慢溜达过来,看见文喜胳膊被厚重的书坠得长长的,伸手拿了一沓书帮忙减轻负担。
没人看见他的动作。
文喜偏头去看他的脸色,只见他仍旧沉默,容色如常,仿佛是她将这些书递过去一般自然。
三个人随着人流,慢慢往楼下走。
过了今天,再次见面就是明年了。
周遭陌生的学生口中常谈的话题就是家长会,文喜眼中的情绪黯淡些许。赵悬偏身,在她身侧问她:“那我呢。”
“什么?”文喜从复杂的情绪中抬起头看他。
赵悬的头发长长短短,每隔两周都要去理发,维持板寸。而最近一月不知道为什么,头发长了些许,也没去理发店,任由它长着。
赵悬扬下巴,示意前面哼哧哼哧下楼的李少波:“他都有新年祝福,我没有?”
文喜反应很久他的话,直到他们下了楼梯,走在人群松散的校园里。路面时常会出现硌脚的石子,踩在脚下,异样的触觉会从脚板心传递至脑海。
赵悬的话就像是一颗石子,坠入无尽的深海里,最后没入沙泥中,某一天,出现在了她的必经之路里。
李少波扯着嗓子找赵悬说话。
赵悬没听两句,耳侧就出现一道声音——
“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成绩一直优异,考上心仪的大学。”
文喜说完,脚步便慢了下来。
李少波找到了钟近,把书包放下后,又跑回来接赵悬和文喜手上的书:“谢谢谢谢,我隔空磕头给二位拜个早年。”
赵悬一乐:“我们可没有压岁钱。”
李少波:“我就跟你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
文喜看着李少波上蹿下跳,最后喜气满满钻进车子里。身侧被人轻轻撞了一下:“走了,发什么呆。”
顺着力道看过去,赵悬背着书包,走在了她的前方。文喜小跑两步跟上他的步伐:“放假你准备去哪里打工?”
赵悬倒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冬天不比夏天,天不仅黑得早,烧烤更没多少人光顾。比起烧烤摊……火锅店似乎在冬季格外受欢迎?
“暂时还没定,到时候去找找,谁家给的钱多去谁家。”赵悬回答。
文喜暂时不知道菲姐这边的安排,有时候半个月才会码一次货,上学时候是周六日上班,放假了哪有周六日之分。如果这边工作日不需要她的话,她也得开始谋划着找其他的工作。
“哦好。”
赵悬好奇地看她一眼:“你问这个……?”
文喜慌忙解释:“我就是单纯问问而已,你别多想。”
赵悬笑了一下:“我也没多想。”
文喜闭嘴不说话了。
两人在斑马线前停下脚步,前面就是南山路,两人会在此地分道扬镳。翡翠公园照旧很热闹,寒冬将至,湖面凝结了薄冰,松树仍然挺拔,飘雪将其装饰,引得多数照相馆都来此处取景。
“想去看看雪景吗?”赵悬双手插在兜里,冷风迎面而来,他给文喜指了指前方的翡翠公园后门,“里面树挺多,落雪没那么快融化,还挺好看的。”
提及翡翠公园,文喜就想起了去年夏天深夜的一场豪赌。万幸的是她赌赢了,救她的人看似是个不着调的痞子,实际上确实一个火热勇敢的好青年。
而这位好青年,还是她的同班同学。
她抬头去看赵悬的脸,却被吹拂的沙粒迷了眼。抬手揉了一下眼睛,才故作轻松地说道:“好啊。”
两人是从公园的后门进去的。
与大多数人相悖的路线,避免不了被人群挤撞。赵悬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人拽到了自己的身侧。仅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挨近一点走,不然等会被人撞倒了。”
路过狭窄的石桥,赵悬的手一直未曾松开。直到两人进入了公园的正中心,胳膊上的力度才渐渐消失。
文喜迷迷糊糊被他带着绕路,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视野里仅能见到寥寥几人。面前就是围栏,栏杆外是一汪池塘。漆绿的湖水泛着陈旧的夏。
“这是哪啊,我们还在公园?”文喜扭头看了一圈,高挺的树与公园的树群是同一树种,起了捉弄赵悬的心思,阴恻恻道,“这该不会是公园的‘禁地’吧。我们会不会被抓起来?”
赵悬正在左右打量,仰着头不知道在找些什么,闻言也只是笑:“那警察来了你赶紧跑,我帮你拦着他们。”
文喜走到他跟前,随着他的视线往天空上看:“你在找什么,鸟窝么?”
“什么鸟窝。”赵悬没忍住,嘴角扯开了一丝笑意,“给你找个东西。”
“给我的?”文喜紧张道,“你别真给我掏一颗鸟蛋,鸟妈妈看见了会把我啄死。”说完,文喜就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赵悬看着她的动作,没阻止,定好位置后,走上前将她往右边挪了几步:“站好了,别动。”
文喜:“……?”
“三——”
“二——”
“一!”
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头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漫天的雪花从枝叶上飞速落下,轻柔地砸在文喜的脑袋上,肩颈上。
文喜睁开眼睛,同时有一阵恰到好处的风,林间慌乱的树叶在碰撞,雪花连绵,在她的世界里下了一场永恒的雪。
视野被雪覆盖,那阵风似乎还没停止,它吹乱了针叶,让其飞速坠落,扎在覆盖在心脏里的最后一片薄冰上,以这场难以复刻的景色为中心,如蛛网般徐徐开裂。
“提前送给你的新年烟花。”赵悬出现在她身后,跟她欣赏同一片景色,地上的草坪堆砌了厚重的雪,还没融化,是因为它们紧紧地拥抱着。
“这是哪门子烟花。”文喜听见自己的声音。
“不算吗,每一片雪花的降落轨迹都无法复刻,和那些千篇一律的烟花一点儿都不一样。”赵悬抱着手臂说道。
文喜吸吸鼻子:“嗯,很不一样。”
赵悬微微侧头,看着文喜的侧脸。或许是因为课业太多沉重,又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她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黑眼圈,脸颊的肉也一直没长多少。
不过她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是亮晶晶的,像蓄满电的充电桩。任谁看进她的眼里,都能被吸引,那是一抹蓬勃的生命力,是能够摧毁也能萌生所有希望雏芽的力量。
赵悬不着痕迹笑着道:
“也希望文喜同学下学期、下下学期,一直保持着现在的成绩,考上理想大学,成为你想成为的——一名经济独立、生活幸福美满的优秀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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