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盛夏时节

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谨慎和客气,也没有了惊喜,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理解和……温柔。

他朝着离重阳台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离重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看懂了那句唇语。

那是两个字:“谢谢。”

禾已没有试图走过来,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只是提着那袋粥,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个方向,然后转身,慢慢地回了屋。他的脚步依旧虚浮,但背影却似乎挺直了一些。

离重依旧僵立在窗帘后,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开始降临。

他发现自己掌心竟然微微出汗。

那种熟悉的、想要彻底清洁什么的冲动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陌生、更加汹涌的情绪,像温热的潮水,漫过他精心构筑的堤坝。

他没想到禾已会猜到是他。更没想到,那个病中的、虚弱的笑容和那句无声的感谢,会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忽然意识到,那道栅栏,从来隔开的不仅仅是两个阳台。

而此刻,某种东西已经越过了它。

不是通过言语,不是通过刻意的靠近,而是通过一碗粥,一个笑容,一句无声的感谢。

像一根极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悄然缠绕上了他的心弦。

而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将它斩断。

夜风吹拂着窗帘,带来远方模糊的市声。

离重缓缓走到阳台玻璃门边,看着隔壁那扇已经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户。

他第一次没有感到被侵犯和被干扰。

他只是看着,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将那道玻璃门的缝隙,关得严严实实。

不是隔绝。

而是仿佛要将某个瞬间的无声震动,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

弦已动,音未绝。

这个夏天,注定无法平静地走向终局。

禾已病愈的速度比离重预想的要快。

或许是因为那碗粥,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两天后的清晨,离重再次听到了隔壁阳台上熟悉的、温和的说话声,虽然还带着一点病后的沙哑,但那股虚弱无力的气息已经消散。

小朔雀跃的声音格外清晰:“爸爸好了!爸爸好了!”

离重正站在窗边喝水,闻声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走到阳台,只是侧耳听着。禾已耐心地回答着孩子的问题,声音里带着笑意,偶尔夹杂一两声轻微的、余咳般的轻嗽。

一种极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感,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水,悄无声息地在他心底晕染开来。

他放下水杯,目光落在墙角那个洗净的粥店塑料袋上。该处理掉了。他想。

但最终,他只是将它折叠起来,塞进了橱柜的角落。

上午,离重出门去图书馆。回来时,天色忽然阴沉下来,浓重的乌云从天际线快速推移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和沉闷。

他加快脚步。

刚走到楼下,豆大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密集而猛烈,瞬间在地上溅起一片白蒙蒙的水雾。

离重皱紧眉头,他没带伞。正准备硬着头皮冲进楼栋,一把深蓝色的雨伞却突然从旁边撑开,罩在了他的头顶。

离重猛地转头。

禾已站在他身侧,手里握着伞柄,另一只手还牵着东张西望的小朔。他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只是唇色还有些淡。

“雨太大了,一起走吧。”禾已的声音带着刚病愈的微哑,语气却自然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离重身体僵硬了一瞬。

距离太近了。

伞下的空间有限,他能清晰地闻到禾已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肥皂和阳光的味道,甚至还能隐约闻到一丝极淡的药味。小朔挨着他的腿,小孩身上那股奶腥味似乎也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儿童沐浴露的甜香。

这些气息混杂着雨水潮湿的土腥气,一股脑地涌向他,将他包裹。

若是以前,他必定会胃里翻搅,立刻退开,宁愿淋雨也不愿陷入这粘腻的“人群气息”之中。

但此刻,他只是僵硬地站着,没有动。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形成一道喧闹的帷幕,将伞下的小空间隔绝开来。

“走吧,离先生?”禾已见他不动,又轻声提醒了一句,眼神温和,没有丝毫勉强。

离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几乎难以察觉。

禾已笑了笑,小心地将伞更多地倾向离重和小朔那边,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被飘泼的雨打湿。

三人沉默地走在雨幕中,步调并不一致,却因为共撑一把伞而被迫协调着。小朔似乎有些兴奋,踩着水洼,发出小小的惊呼和笑声。禾已低声提醒他小心。

离重能感觉到禾已手臂偶尔蹭到他的衬衫布料,温热而带着潮意。他能听到身边两个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这感觉陌生而……拥挤。

但却没有引发预想中的强烈排斥。

他甚至能分神注意到,禾已握着伞柄的手指骨节分明,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以及他被打湿的肩头布料,紧紧贴附在皮肤上,勾勒出流畅的肩线。

这段短短的路程,仿佛被无限拉长。

终于走进楼栋,禾已收起伞,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谢谢。”离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立刻就想转身离开这过于接近的、令人无所适从的境地。

“离先生。”禾已却叫住了他。

离重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禾已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但更多的是真诚:“那天……谢谢你的粥。很合胃口,吃了感觉舒服多了。”

离重的后背微微绷紧。他没想到禾已会如此直接地提起。

“顺手。”他依旧用那个蹩脚的理由搪塞,语气生硬。

禾已在他身后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很低,带着一种了然,却并无戳破的意味。

“不管怎样,谢谢你。”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柔和了些,“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不要客气。”

离重没有回应,几乎是仓促地迈开了脚步,走向楼梯间。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他,温和而持久。

回到家中,关上门,世界重新只剩下雨声。

离重靠在门板上,听着窗外磅礴的雨声,却觉得室内安静得可怕。

刚才伞下的那一幕,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地在他脑中回放: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禾已微哑的嗓音,小朔踩水的声音,手臂相蹭的触感,还有那混合着的、复杂却并不让人厌恶的气息……

他抬起手,看着刚才被禾已手臂蹭到的衬衫袖子,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潮的温度。

他没有立刻去换掉衣服。

他只是走到阳台边,看着外面被暴雨模糊的世界。

一场骤雨,毫无预兆地冲刷下来,又毫无预兆地停了。

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乌云散开,阳光重新探出头,在水淋淋的世界里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天际,甚至隐约出现了一道淡淡的、七彩的虹霓。

离重望着那道转瞬即逝的彩虹,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他发现,自己一直紧紧绷着的某根弦,似乎在刚才那把蓝色的雨伞下,在那场突如其来的骤雨中,悄然松弛了一寸。

而那种松弛,带来的并非失控的恐慌,而是一种……陌生的、带着微微酸胀感的平静。

就像被雨水洗净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更为通透、却也更为复杂的底色。

夏天还在继续,带着它所有的潮湿、闷热、骤雨和虹霓。而他,似乎正站在一个临界点上,看着自己那座坚冰筑成的岛屿,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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