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文竹原先并不叫做文竹。

他落籍在帝京千里外的青州,本是当地南风馆中的一名小倌,表子养大的小表子。

如若不出意外,他将紧跟着前辈们的步伐,先卖艺再卖/身,待到年老色衰若还留的一条命在,便拿出攒了半辈子的钱,跟老鸨好好商量,看够不够自赎条活路……

生来如此,命定如此,原该如此……

偏生,后来就出现了那么一个意外,他突然不想认命了。

加之因缘际会下,他有了成为‘文竹’的机会,有了可以不做消遣玩意儿,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他更不想认命了!

于是他果断抓住了那个机会,以‘文竹’的身份入京,以‘文竹’的身份活下去。

此后,他即是文竹。

过上了从前想都不曾想过的好日子,文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自己身在南风馆时的往事。

可今夜,他再次做了噩梦。

梦里,借酒装疯的贵公子按住他欺辱……

车碾石压一般的疼痛,想来五马分尸也不过如此,可再痛,那也是身体上的。

最让他最恨的是,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能清清白白地从南风馆脱身,完完全全的,不留一丝一毫,曾从那腌臜地淌过的痕迹。

如是,让后来成为文竹的他,知了廉耻懂了伦常的他,越想越恨……

更深露重,雾浓染裳。

文竹白着脸坐在轩窗前,伴着寒风凄凄,再无睡意。

翌日,文竹脸色泛青,脚底打着飘儿地进了学堂。

堂里同窗神色不一,有那时不时偷觑他,打量他神色的,想来是消息灵通,晓得他昨日遇上了甚糟心事。

对此,文竹耳观鼻鼻观心,通通无视。

只在察觉到自己的书桌没在原位,不知被挪移到了何处去时,难得的冷了脸。

众人收回视线,作懵懂无知状。

说实在话,不可攀折亵玩的高岭之花有时也挺招人厌烦的。

凭什么装腔拿调还能让人上赶着趋奉?

如今招惹上硬岔子,且等着看好戏吧。

怀揣着这样的恶意,他们暗里发笑。

文竹将书箱从肩背上解下,随意提在手中,正要发作,却听屋外脚步声渐近。

于是稍敛怒色。

他乜着眼,眸光幽幽掠过屋内众人,透过斑驳窗柩,看向阁外夹竹小道。

是意料中的本堂课的夫子,和意料之外的——

那色胚子。

文竹泛白的唇颤了颤,耳鸣嗡嗡,脑海里空白一片。

只扣在书箱缚带上的指甲用力至泛白,甲隙间隐隐透出血色。

夫子在台上介绍司马德,司马德兀自盯着垂目的文竹瞧。

视线极具侵略性,且毫不掩饰。

大抵除了两鬓斑白老眼昏花的夫子,在座的男子,没人看不懂那样的眼神代表什么。

不置可否地听完对自己的简短介绍,司马德没吭声。

英挺的眉毛挑了挑,他径直踱步到文竹跟前,方才开口说了入室以来第一句话。

“本…我还缺个伴读,就他吧。”

收拢的折扇头戳在苍白阴郁的少年胸前某处,恶意地捻弄。

司马德勾着唇角,压低了声儿:“爷昨个儿回去就梦见你了,你呢,可记得爷跟你那颠鸾倒凤好一番快活!”

眼见着少年佝偻着背避开,瑟缩颤抖得跟鹌鹑似的,司马德才眯着眼,唰地一声抖开了扇,摇在自个儿胸前,孔雀开屏般:

“何必躲着爷呢,等爷玩腻味了,自然高抬贵手。乖乖的,嗯?”

台上的老夫子恍若未觉地继续讲学。

在之后,司马德便寻了就近的位置坐下,折扇往头上一盖,遮去灼灼日光,自顾自地伏案酣睡了。

文竹抬眸。

阴冷视线散漫掠过司马德。

一觉睡醒,斜阳西沉,已是下学后。

司马德收拢了折扇,歪斜起身,又伸懒腰。

他打着哈欠笑:“唷,等着爷呢。”

眼里一片清明。

求学的人早已散了个干净,只剩下司马德的那几个狗腿子,以及被他的狗腿子们困在这里的文竹。

文竹左手执卷,右手附注,葛巾束发,布袍罩身,端坐于案前,兀自默书。

对司马德那声调笑,乃至于狗腿子们的群吠声,皆充耳不闻。

眼前这株前时还脆弱得仿若触之即可摧折的竹子,不晓得在他酣睡这段时间经历过怎样的自我磋磨,又是如何重获新生,以至于此时此刻,竟能将自个这洪水猛兽,视若无睹,完全忽视。

司马德挑了下眉。

说实话,若昨日撞见他时,对方不是那副异常惊惶的模样,他是想不起来昔年那些事的。

可偏偏,偏偏这人就挂着那副招人讨厌的鹌鹑模样出现了,还又一次撞到了他手上——与昔年那般,在自个过得极不顺意的关头。

折扇掸拭了几下衣襟,敲在文竹的桌案上。

“漠视爷?”

司马德唇角依旧挂着笑,语调惯常上扬,恣意轻浮,“行,谁让爷就好你这口呢。”

话毕,他双臂伸展,屈下身去,一副干脆把文竹拦腰横抱带走的架势。

文竹直身站起,往旁侧挪身,避开了司马德伸来的手。

“…再过些时日,便是旬考。”

文竹低眉,霞光斜入窗棂,隐约可见他耳廓一抹浅绯,“这是秋闱前,学里最后一次摸底考试,对我很重要,待我考过——”

他飞快抬首,含情目轻掠过司马德,又投到别处,不作声了。

只葱白指尖搅缠在书箱系带上,颤个不停。

司马德似笑非笑,将折扇转了方向,暧昧地扯了文竹的腰带,将扇柄别在上头。

“行,爷等你,记住你说的话。”

文竹眼睫颤了颤,没有避开。

直到司马德带着人离开,他才咽下唇齿间咬破的咸腥,沉默地背了书箱,步履缓慢地往庐舍走。

如此,又换得几日安宁。

文竹焦灼地等待着旬考。

却在旬考的前几日,因着心尖上那人,如雀出坎阱,又自投罗网。

顾宗尧受师长之托,来为司马德讲学。

临行前,那位师长向他再三叮嘱,无论对方对课业是否认真,他讲学时却务必平和耐性,恭谨用心。

顾宗尧当下应是。

他未深究师长的语焉不详,也能猜到要授课的那人身份必定不普通,但他却并不好奇。

于顾宗尧而言,无论给谁授课,都是为了完成师长交托的任务。

仅此而已。

他并无攀附之心。

文竹瞧见顾宗尧出现在学堂门槛外的时候,愣了愣。

少倾,他反应过来,继续若无其事地收拾书箱。

只是那动作越来越慢,而眼角余光,也不着痕迹地往外飘。

而司马德座下的第一狗腿,这时也在极有眼力见儿地向司马德汇报此事。

有只言片语飘入文竹耳中。

“……前太傅……今少师……让他……”

文竹不由敛息凝神,想要听得更仔细些,而手上的动作,在无知无觉间也就停了。

重复开合的折扇顿住。

司马德乜向文竹,慢条斯理地笑问:“你,在做什么?”

笑不达眼底。

文竹皱了秀眉,没做声,背上书箱就要往门外走。

转身的刹那,眉宇间颇为不耐。

啧,这才装了几日乖。

司马德冷嗤一声,没生气,翘起的长腿一支,却是拦住了文竹的去路。

“不是说想在旬考取得好名次么。那就留下来,好生给爷听课。”

说着话,已有狗腿子出门将顾宗尧引了进来。

脚步声渐近,文竹眼珠僵滞,抑住自个儿想要朝顾宗尧看去的目光。

对着司马德,似挣扎踌躇了好一番后,才坐回了原位。

文竹不知司马德是如何结识了顾宗尧,却本能知道不可教司马德这奸人瞧出他对顾宗尧那份,不可宣之于口的隐秘心思。

遂僵直着身子,放下书箱,从里取出经卷来,方顺着司马德同顾宗尧相互见礼的间隙,不动声色地看向顾宗尧。

温和平静的姿态,微一颔首,眸光便疏离掠开。

仿若初识。

司马德合上折扇,扇尖向文竹一点,却是主动介绍道:

“这是我的书僮,讲学要点皆由他记录,顾先生若要布置甚功课,也交待给他便是。”

分明穿着庭山书院式样的学子服,却被其随意介绍成奴仆。

顾宗尧皱了下眉,对上文竹那张殊丽至极的面孔,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旋即,恍然忆起。

他温声拱手:“文兄。”

文竹抿着唇,没做声。

倒是司马德挑了下眉,“认识?”

顾宗尧缓声:“是……”

话音未落便被文竹打断。

他冷冷道:“是有一面之缘,顾公子贵人多忘事,不想竟还记得。”

像是有仇怨般,面上平和都不愿维持。

实则那火铳般的言语初出口,文竹便有些后悔了。

他明明只是想说同顾宗尧并不熟识,谁料过于紧张,没管住言辞……

过犹不及。

果然,便见司马德似笑非笑地眯了眼,“原是如此。”

又看向顾宗尧,戏谑道:“看来顾先生得罪过我家小竹啊。他小肚鸡肠,惯是睚眦必报,想来是将你记恨上了。”

顾宗尧襟怀坦白,不予置评。

他目光扫过文竹手侧放着的经卷,便从翻开的那页文章开始破题,却是全心投入地讲起课来。

文竹沉静垂首。

默默将司马德及其不知名姓的祖上反复咒骂了千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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