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文竹又做了噩梦。
幸而下人房里的褥子薄,湿寒雨气顺着关不上的破窗浸进来,生生将他从噩梦里冻出来了。
迷迷糊糊起身,半盏凉水下肚,文竹走路仍旧有些摇摇晃晃。
待得右膀稍微动弹下便是连着颈肩背一齐抽痛不止时,他只得左手手背去贴额头。
果不其然,热灼得能烫熟鸡子。
文竹偶尔来李府暂住,并不是指望背靠大树好乘凉。
本朝以孝治国,奉行孝道,但凡他的籍口上一日没法撇清同李博镰的干系,他就得再在世人眼中扮演一日孝悌。若不如此,便与科举无缘。
若是前途无望,何谈来日报复?
更鼓敲过,漆夜未明,文竹踩着宵禁初开的时辰出了门。
庭山书院有司马德那畜生在,文竹暂且不愿回去。
可除却书院学舍,京都虽大,他竟好似无处可容身……
只得素衣轻履,行步落拓,避开高宅闹巷,就那般漫无目的地走着。
晨曦微露时分,天际渐飘细雨。
文竹也懒怠找个檐歇寻个物庇,恍若未觉,继续前行。待到雾雨沁透了薄衫,一片竹林映现余光之中,他才下意识地停步驻足。
苍苍竹林,杳杳诵声。
这是与李府南北相隔半城的竹里巷,顾宗尧生长的地方。
而偷偷来过这里无数次的文竹,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说句出格的话,若来日能择选自个的埋骨地,他希望是这里。
漫步到此,文竹竟不知是天意,还是无知觉中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想来二者皆有之,那合该遂天意、随己心……
找了处石桌规矩坐下,文竹面向顾家所在方位,凝神细听。
顾家虽非官宦之家,但家学渊源,往上数几代皆有著书立说之名士,再不济者如顾宗尧先父,亦是京都百姓交口称誉的塾师。乃至顾父去世,但凡顾宗尧休沐在家,邻里也有将开了蒙的孩子,往顾家送的习惯。
但闻朗朗童声中,偶尔夹杂青年片语只言。
高严肃正,如风淅淅,如水潺潺,不知不觉间,便涤清了文竹心中愤懑,使得他不由微笑起来。
林间采笋的老媪渐近,仔细打量了文竹几眼,瞅见他被雨沁湿的半爿薄衫,便将掰下的毛笋往后背箩筐里一扔,慈声问道:“好俊的后生,是来寻我家阿尧的么?”
阿尧?
顾宗尧的外祖母!
文竹忙站直了身,向王媪躬身问好,只一向伶俐的口齿却似卡了壳,支吾半晌都说不出来意。
本就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到此,何来正事做藉口?
若要细究,却是他居心不净……
此间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文竹慢慢红了脸。
“嗳,这脸皮薄的……”
王媪噗嗤笑出声,她对顾宗尧的友人一向很热情,半扭了头,颠颠背篓,便招呼道:“家去?让老婆子给你露一手!”
文竹还没反应过来,那双沧桑长茧的手便要扯了他去。
他下意识闪躲,王媪顿了顿,收手后轻轻地咳了声:“瞧我,欢喜极了,都忘了你们读书人讲究行止风仪,就冒失——”
话没说完,背上一轻,那篓子压肩的毛竹便落在了被她误解的少年人身上。
“……阿奶,我来背。”文竹讷声。
音落下,纤细瘦弱的身影就兀自朝前去了,行向处正是顾家所在。
王媪笑眯了眼,末了也有点纳闷,茫茫竹林,这位从没见过阿尧往家里带的俊后生,怎生也识得家去的路?
晨诵结束,顾宗尧送完那些个孩子归家,方踏进门槛,就瞧见文竹乖巧佝在个小马扎上,围坐在他阿嬷身遭打下手。
右膀伤处依旧泛着针扎似的疼痛,文竹按下不表,黑褐笋壳被他故作麻利地剥开。
可那笋刚露了白,锋利的壳沿就给了逞能的少年一点颜色瞧瞧。
纤软指尖洁似新雪,刹那间,就沁出一抹鲜妍的红。
手腕翻转,文竹抿唇欲藏,王媪瞥眼却瞧见,于是叫出了声:“哦哟,你这手嫩得咧——快放下!”
说着话,王媪把簸箕往地上一放,边在围腰上揩手,边要给文竹找来药膏子搽手。
二人都没注意顾宗尧是甚么时候进堂屋的。
就在文竹抬首,欲叫住王媪,让老人家不用忙活,说那点子小伤口转眼就能好的时候,放着膏药的瓷罐半开在他眼前。
碧色的膏脂,浓郁的草味扑鼻,文竹却好似先嗅到了那抹熟悉的,在他梦中曾反复出现的,不动声色的墨香。
在那道高大人影挡了斜进堂屋的煦光时,他不消仰头看,也晓得是谁来了。
一时间心如擂鼓。
然那些琐碎情思,只文竹自个明了。
饶是惊涛骇浪,搁在旁人眼中,也是静水深流,无波无澜。
见文竹半晌没接那药膏,顾宗尧便将瓷罐放下,置在一旁。
“文兄来寻我,是为探讨经义么?”
自那日夜半寻物,文竹半真半假地笑侃顾宗尧不通世故忘性大后,顾宗尧便记住了他的名姓。之后遇见,总是先声寒暄,哪怕当日在司马德处,文竹示他冷面厉辞。
而文竹见顾宗尧未提及当日事,心上轻松不少。
“只是路过此地。”他道。
王媪转身回来,接了话:“老婆子请这乖囡来家里做客的,你不要整日嚼那些酸文腐词,听着头疼。”
顾宗尧叹了口气,扶额佯装汗颜道:“阿嬷快别说了,羞煞我也——”尾调拖长,带了些姑婆辈最爱折子戏腔。
王媪捧腹哈哈,文竹也跟着抿唇笑。
笑过劲,王媪将顾宗尧按坐到文竹旁侧的小马扎上,指着地上那对垒成齐膝高的黑褐笋堆,安排道:“鸡鸭还没喂,我去撒食儿,这些全都是你的活计,可不准让你同窗搭手!”
顾宗尧坐下,挽着了袍袖,长腿滑稽地屈在胸前,笑着应:“晓得。”
然待王媪背过身,文竹便兀自继续伸手去够那笋。
下一刻,手背微痒,有笋壳一敲而过。
身畔的顾宗尧板着一张肃容,也不看他,只皱着眉头快速剥着笋,“听老人家的话,才教她开怀。”
末了似想起什么,眸光稍顿,侧到地上的瓷罐,“文兄,快把药搽了罢。不然我阿嬷待会儿会亲自来给你搽。”
“……哦。”
文竹慢吞吞地拾起药膏,清凉触之于手背的那瞬,他那自顾宗尧进屋时便停滞了泰半的感知才似恢复了灵敏。半臂之隔,几能听见对方沉而有力的呼吸声。
不疾不徐,稳中有序。
怎如他心,小鹿乱撞……
打圈搽药的动作越来越慢,文竹皓颈低垂,死死抑住自个抬首盯看顾宗尧的意欲。
神思不属间,想起了当年。
当年就在这个时节,也是这么个阴冷微雨天,他一时心软替人说了几句好话,鸨父就将他推将给几位纨绔公子,让他出馆伴他们游玩。
泛舟莲湖上,列居枕藉间。
那群好色之徒,因着他是还未挂牌接.客的清倌人,起先还忌惮角落里匿着的龟公打手,只言语调笑几句,间或试探着揩揩油……再后头,他们见南风馆跟出来的那些人完全不理会这些后,就晓得是鸨父要有意给他这未来的风月招牌一些教训,遂行事愈发无所顾忌。
不胜其烦。
接着,在量度得失,心知馆里必不会放任他这棵摇钱树去死后,心一横,不识水性的他竟借力落了水。
然天有不测,谁知那平静湖面下竟有汹涌暗流,甫一落进水中,他便被卷了几丈远。
一时间,船上众人竟无人敢施以援手。
冰冷湖中,大股水流涌入耳鼻眼口,他在浮沉之际,胸腔憋闷,听着自个惊慌失措的心跳声,从绝望到故作坦然:
自作聪明,反误了性命,蝼蚁尚且偷生,你怎能拿命来赌?反正当表子早晚是要卖的,今个却偏要拿腔作调立甚么牌坊……
事已至此,死便死罢,来世切要投个好胎。
这般安慰着自己,却到底是身子僵直,恐惧不已。
顾宗尧便是在这时出现的。
如神兵天降,未有犹豫,自岸上跃进水中,于湍急混沄救了他……
不知不觉,文竹便侧目看向了顾宗尧。
贝齿轻启。
他想问他,看着这张脸,真就忆不起当年事,记不得自个救起的那个少年么?
顾宗尧似有所觉,回过头来道:“文兄,何故盯着我瞧。”
文竹半吁口气,摇头轻笑:“无事。只是瞧你俊朗,不知可有心上人?”
顾宗尧正身,直视文竹:“秋闱在际,我劝文兄勿将心思放在此等事上,再者——”
顿了顿,面上更添肃色,“即便我有心上人,岂能将之拿来与兄闲谈侃笑。”
“……确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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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竹右臂暗伤未愈,兼素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旬考时有意收敛。故待书院放榜,依旧循常,是个中庸成绩。
倒教司马德那纨绔日日挂在嘴边戏谑。
只道,瞧着文竹刻苦用功,原以为文曲再世,谁料得真就只是个绣花枕头。来日定是科举无望,莫如早日向他自荐枕席,做他后院花中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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