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朔劝了几句,到底不曾确定,崔邵忍了怒火,吩咐崔胜禁足思过,不许外出,更不许旁人探视。后又极悔没好生教导独子,与崔朔道,“胜儿这事是未定,便是他人嫁祸,怎就嫁祸到他身上,还不是因他平日荒唐……若是朔儿你,我是一万个不信,独这孽障………”
崔邵也是气闷,崔胜整日玩乐,不务正业,到底是他之错,是他不曾十分管教,现犯下事来,做起偷盗,叫他如何安心?崔朔瞧出崔邵所想,劝慰道,“这事未必是胜儿所为,二叔宽些心,明儿我再去趟京兆府,想是能问出些来。”
隔日,崔朔请了假,去京兆府,却与个女子险些撞着。他长眉稍皱,退避几步,待人过去,见那女子粗布衣衫,皮肤黝黑,五官称得上标致,身量纤细,腰肢盈盈一握,瞧着很是单薄。
并非时常干活的,也非富贵人家姑娘,崔朔这般想到,遂没再留意,告了声罪。女子似受惊不轻,脚下略踉跄,哪里敢怪崔朔,连道无事,待崔朔走后,才慢慢挪动步伐,走至树阴下停留。
京兆府中一片喧嚣,张泽点了几人匆匆离去,崔朔眼见晚柠,欲展颜招呼,然晚柠实是没心情,略一颔首,便快速离去。崔朔倒没介怀,笑容渐收,进了公堂。
非是晚柠无礼,实是事过于多,先前盗案未曾查清,来了桩冯媪案,现又来了件。便是崔朔先前撞见女子,她乃一木匠之妻,姓唐,安居大通坊处,来京兆府乃是报她夫君失踪一案。
正要说来,需从头上讲起,她夫婿姓洪,是京都一普通木匠,手艺尚可,故而些许商贾人家偶雇他修葺打造家具,加之时常卖些木质玩意,赚了不少钱财。便是唐氏不上工,亦是能安宁度日,很是顺心,唯有遗憾,为成亲五载仍是无一儿半女。
前些时候,洪木匠受雇一行商人家,为其女打造木柜,眼瞧着交货期临近,偏生与那家管事起了矛盾。原是管事以次充好被洪木匠察了去,管事哪肯认,在主人家里诬了洪木匠,使洪木匠需赔大量银钱,名声也坏了。
洪木匠性情豪爽,眼见他生活拮据,有不少好友急在心中,忙凑了些许钱财,宴请那管事,希将这事一笔勾销,再到主人家,美言几句。洪木匠哪肯服软,只这为好友美意,又看家中娇妻急切,无奈去了,于宴上喝得叮咛大醉,好生给管事赔了礼,送去银钱,致使这事儿勉强揭过。
管事十分满意洪木匠识趣,前隙顿释,二人推杯换盏,聊得热闹。酒酣耳热之际,几番保证,洪木匠醉倒于席间,次日大早方告辞离去。若事到此,也闹不到京兆府来,偏洪木匠离去后,不曾回家,亦不见踪迹。
唐娘子于家中苦等一日,不见夫君归来,心焦不已,无奈寻了洪木匠好友询问。好友唬了一跳,都道早回家去,怎会找不见?唐娘子急红了眼,慌忙去邻舍家中寻人,邻居也不曾见他回来,一时是六神无主,被人催着来京兆府报了案。
京兆府事儿本多,又出了这桩,只得点晚柠张泽前去探查,晚柠哄了唐娘子半晌,好容易叫她不哭,原是道一块儿去。只唐娘子不愿待在里头,到外处等候。
晚柠牵马出府前,遥遥遇见刘书吏,一时奇异,今儿并非刘书吏当值,怎他来了,念头一闪而逝。然刘书吏反迎上前来,打量他们身后衙役,“王经承、张巡检,不知二位去往何处?”
张泽眼角一挑,将事儿迅速一说,刘书吏若有所思,也知事儿急切,不多言语送了他们二人。晚柠上马之时,望得他模样,昨儿于公堂上记录之人,也是他,心里微微一突,隐约有了猜测,但她面上未露丝毫,微垂双眸,淡淡朝刘书吏颔了颔首。
张泽与晚柠纵马疾驰,奔向城南,停至一小小房舍前,这房舍占地甚小,仅有二三间屋,围墙斑驳,然内外收拾得极干净。旁儿有妇人收拾屋舍、休整菜园,一二老头于门前四处张望,孩童奔走街道,一番喧嚣景象。
唐娘子看见,悲从心来,泪水簌簌落下,晚柠拍了拍她肩膀,柔声安抚好一阵,叫她收了哀意。后辞了张泽,与坊中随意乱行,现日头正早,除了一二孩童,余者皆是行色匆匆,有事可为。
漫无目的走了阵,见得几个妇人坐于树下修补衣服,她上前打听:“婶子,敢问一下,此处可住了一户姓洪家宅?”
妇人抬头瞅她,见她衣着简单,然料子光滑柔软,非她们这等穷苦人家可认,又见她神情意致,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似画中人,一时怔忡,竟忘了答话。晚柠又唤了两声,才有一妇人回过神,指着前头,“有,有,便在这条巷子尽头,不知姑娘寻着洪家有何事来?”
洪家租赁屋舍于此已六七年有余,与周遭邻舍都是极好,又出了前一遭事,留唐娘子一人,哪个不同情,故那妇人壮着胆子多问两句。
晚柠含笑道,“我主家与洪木匠有那么点子亲戚关系,曾祖时是一家,现主家发达,老祖宗念叨着旧人。阿郎娘子便命我来寻人,若是贫苦无依,就好生救一救,也不负两家关系。”
听闻这般玉人人物竟只是个女婢,妇人原不信的,可见晚柠素面朝天,未着钗环。往常偶有瞥见官宦姑娘,哪个不是戴帷帽、着珠钗,前后呼应,仆婢成群,气派非凡,哪像这般素淡清雅,方信了些许,道,“那姑娘来晚了,洪木匠早不知踪迹,恐是……”
妇人摇摇头,晚柠适当露了疑惑,追问起始末。另有一嘴快妇人将事说了,倒与唐娘子所讲一般无二,后再叹息道,“洪家娘子哭得不知怎得好,急急告了官府,姑娘主家若真真有心,该遣人帮忙寻寻才是。”
“姑娘,今这情况,不知姑娘主家,可愿帮衬一二?”又一妇人面露担忧,原唐娘子是他们附近羡慕之人,洪木匠沉默寡言了些,对娘子是一等一的好。若接了外活,一去三四个月,会买衣饰哄唐娘子。洪木匠又有本事,行止勤快,一月能挣个三四两银子——京中普通长工一月,才一两银子工钱。
若遇大方主家,可得不少赏银,犹记一回,那主家宽厚,见洪木匠手艺实好,单赏银便给了十两,还送了支簪子。要换她们家,家中郎君定是好生藏起,洪木匠则不然,全交予了唐娘子。他们周遭妇人娘子谈起,总觉羡慕非常。如今却……真真可惜了。
晚柠明白她心思,颔首道,“我主家宽厚仁善,定不会坐视不理。就不知这洪家大抵如何,我回了主家,亦好有一交代……麻烦婶子们,好生与我讲讲。”
言着,从腰间荷包中掏出几块碎银来,分与几人。妇人们见她出手阔绰,连称不敢,接过碎银塞入袖中。如她们这年纪的人儿,最喜念叨打听这些事,不知真假的你一言、我一语,细细将洪家状况说了,末了还道,“洪木匠是个厚道的,竟遭了如此事来。”
晚柠默默拼凑了几人说法,这洪木匠父母俱亡,无甚兄弟,乃教他木匠手艺的师父养大,五载前,他师父提最后口气,为他聘了唐娘子,便逝了。洪木匠本是个憨直汉子,娶得唐娘子后,更显憨厚,疼唐娘子不知什么似的。只不大会说话,嘴笨,没甚甜言蜜语。不讨唐娘子欢心,唐娘子虽不嫌弃,难免遗憾。
也听洪木匠酒后提过,他头次见唐娘子是去一家做活,唐娘子是主人家婆子女儿,帮着撷花,生得实是好,比寻常女儿要俏上三分。洪木匠见了心动,忙寻了媒婆上门,花了大半身家将人娶进门来。
而这唐娘子也不错,父母双全,兄弟帮衬,虽是下人,然宰相门前七品官,周遭都是平头百姓,哪会瞧不上唐娘子。加之唐娘子性温婉,识得些许字,能写会算,又聪慧伶俐,很是招人喜爱。洪木匠更宝贝不行,唯恐自个儿说错了什么惹她恼怒。
这样恩爱,竟出了这档子事,晚柠暗叹了口气,又问,“不知那洪木匠,可与甚么人结仇?”
几妇人对视一眼,后迟疑摇头,“洪木匠是个闷葫芦,不怎与人计较,行止老实;唐娘子素和善,这里哪个不被她帮衬过,从不与人结怨。”
话是如此,在晚柠瞧见有一妇人神色犹豫,欲言又止,她心下了然。寻了个旁人不在时候,随那妇人道,“婶子,我瞧你面色不对,既然有话,且与我说罢。我也不瞒婶子,我主家是大富之家,又惦念着洪木匠,断不会亏待洪家,洪家遭了祸事,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那妇人踌躇半晌不言,直至晚柠又塞来几块银子,一掂那分量实足,终是叹息开口,“姑娘仔细听我说,听过便罢了,莫要当真,莫要传扬出去,省得误伤了人。”
晚柠忙问:“究竟怎的了?”
那妇人缓慢道了出来,原唐娘子嫁的匆忙,非洪木匠深情一桩,亦有那主家小郎君缘故。
唐娘子先主家姓陈,是行商的,倒非几个大商贾,只做些小买卖,家底也算殷实。
陈家独一子,宠得实不像话,女婢仆妇稍有姿色,皆被上下其手。陈阿郎瞧着荒唐,为他聘了一泼辣女子为妻,姓章,管着陈家内院生意,雷厉风行,寻常男子比不得,陈家上下不敢轻易作怪。
章氏性烈直爽,脾气火爆,又是行商出身,本事其高,独一样不好,面容有损,致使陈郎君不喜。章氏也不大在意,一味管着陈家生意,陈阿郎喜得便是章氏这身本事,能弹压住陈郎君,极护着章氏,纵陈郎君再不喜,只有受着,不敢造次。
家中有这般婆娘,陈郎君愈发不满,只在美色上放纵。章氏手握大权,膝下诞有一子一女,哪管陈郎君人在何处,陈阿郎亦是有孙万事足,见陈家兴旺起来,不再拘着陈郎君。就陈娘子欲管,偏管不得这儿子,故陈郎君荒唐得紧,眠花卧柳,夜宿烟花场所,醉生梦死,日渐消磨。
唐娘子虽肤色略黑,可长得实是俏丽,随爹娘拜了回主人家就被瞧上。偏她爹娘服侍章氏,最知章氏手段,是极不好惹的,又疼爱女儿,哪肯让她受委屈,被白占便宜。
只着陈郎君非他们所能拒,正发愁时,洪木匠上门求娶,喜得唐娘子爹娘眉开眼笑,暗暗打听了番洪木匠为人。晓他老实厚道,又会干活赚钱,这才松了口,以爱女许之。而那陈郎君知唐娘子嫁了人,便断了念想,倒非他品性好,是怕章氏晓了,打断他腿。
陈郎君不甘,碍于章氏淫威,不敢忤逆。只他原是个不安份的,心里眼里念着唐娘子,因是未得手,更多了三分念想,便时常在街坊间走动,存着偷偷摸摸心思。
妇人晓得此事,乃因她一次撞上陈郎君纠缠,帮了唐娘子回,故知内情。提起妇人不由一叹,“洪家娘子面皮薄,哪敢张扬,旁人便越发欺负上门。我就恐逼迫得狠了,便私下与洪木匠提了提,只不知他是否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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