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心头仍有一恨意燃烧,他忆起旧日种种,不怨他人,独恨极冯媪,久不能释怀。论起缘由,乃因他回京之初,衣衫破烂,蓬头垢面,浑身臭气熏天,几近乞丐,孩童都嫌他远离。守城官兵看他路引,放入城中,然面露厌恶,此番种种,皆叫他无地自容,难以释怀。
他躺于街边,遥遥望见一美娇娘,衣着华丽,身姿绰约,肤若凝脂,眉眼含春带怯,瞧着便叫人心动。她身旁侍婢牵着匹小马驹,仰首嘶鸣。美娇娘温婉抚它身,那马驹舒展鬃毛,发出鸣啼。
那人他如何不熟,正是冯娘子。
季文见她笑靥如花,一派娇弱无害,心中更加怨毒。尤是见得一郎君走来,那郎君面目英武,神态儒雅,华丽锦缎长袍,腰挂碧玉佩。两人站于一处,犹如金童玉女,当真般配不已。再瞧自己,形容憔悴,狼狈不堪,如何与那赵郎君比拟。
季文越瞧越是难受,心里越发怨毒,不住想若无赵郎君,今日站于冯娘子旁儿的,便是他。
一股邪火直冲脑际,原有求死之意,现竟全消,唯剩恨意。然他欺软怕硬,不敢向那赵郎君与冯娘子动手,因他二人出入皆是奴仆成群,哪里可轻易得手。后不久偶遇那冯媪,穿戴华丽,显然过得富贵,不必辛苦挣钱。
路过他之旁时,亦未曾认出他来,面露厌弃。那一瞬,季文便知,他因恨冯媪,若非她嫌贫爱富,日日拖着不愿冯娘子嫁之,如何有后头之事。一切初始,皆是自冯媪而起。
季文怨恨浓烈,不甘自个儿落魄亡故,想拉人同去。
那日,大雨洗刷尘埃,季文浑身湿透,躲一屋檐淋雨。直到暮色苍茫,夜色浓稠如墨,锁坊门声传来,方才睁开眼,他早早探访冯媪所住之处,晓得她睡得极早,又乃一人独居,遂潜入宅内,翻墙进房。
窗棂紧闭,烛光微黯,季文悄无声息至那床前,寒光闪过,刀锋已抵冯媪脖颈,一下取其性命。冯媪惊醒,尚未弄清状况,已觉脖颈剧痛,眼角淌泪,半个字儿也不曾吐出,死不瞑目。
季文将刀刃挪开些许,盯着冯媪猛瞧,心中恨意难平,更是狠刺数刀,至血肉模糊,方才罢休。他不曾注意冯媪身上伤口,故而血液干涸,渗透纱衣,染红大半雪白床单。只这已不大重要,他草草拾干净痕迹,又换了粗布衣裳,便又躺于那街旁,每日乞讨。
若不是他原先打探冯家消息,叫人记了去,那冯媪又只做得这一桩亏心事,恐京兆府一时都寻不着他。谁能料想,平日所见乞讨乞丐,夜间竟会行凶杀人,手段残忍。
晚柠心愈发冷,如此听来,冯媪虽略有嫌贫爱富,与赵家却未欺辱季文,熟料季文记恨于此。
冯娘子听闻,当堂哭泣,悲恸欲绝。见她梨花带雨,纵是哭得肝肠寸断,仍可瞧她原本娇艳,难怪季文念念不忘,恨冯媪至极。晚柠劝慰半晌,才渐渐止住,又见季文洋洋得意,不知悔改,心头唯默然不语。
反是时孟按捺不住,冷声质问,“季文,做出如此畜生行径,现还笑得出,你一丝愧疚之心都不曾有?”
季文瞥向她,面皮涨紫,眼露嘲讽,“我有何好愧,原是她冯家对不住我!”
时孟勃然大怒,再欲说话,晚柠却拉住于她。季文早是丧心病狂之徒,任凭她巧舌如簧,不过白费唇舌。只季文想是不知,冯媪为何要将女嫁入赵家,因那为官之家,人脉权势非普通百姓可比。晚柠瞥见赵郎君低声安抚冯娘子,心疼之意不言而喻,眸中不由掠过深沉,季文日后会知这点。
但那后头之事,晚柠不曾过问,亦不曾知晓,反是几日喧嚣混乱,叫着苏离备受弹劾。晚柠听谢羽提起时,尚不意外,苏离独受圣宠,厌他之人不知凡几,独出意料的,出头非苏离政敌,而那邢国公。
邢国公姓段,名轩,今已临近六旬,素有贤名,一贯不参与他人争斗,旁的不提,实是身份尴尬难言。比之诸多国公名将,他非是圣上先帝部将,原为争霸一方雄主,惜兵败逃亡,竟无路可去,风雨飘渺。后手下人进言,他反叛前与尚为陈国公的先帝颇有交情,便领残军败将投了大陈。
自立陈王的先帝欣喜万分,拜段轩为光禄卿,封邢国公,再许自个儿幼妹为其妻,算作结亲。段轩麾下精锐悉数归入陈王帐下,亦曾回旧地安抚昔日部众,可谓功绩赫赫。故先帝称帝,加封段轩开府仪同三司,其妻为同安公主,赐食邑七百户。
要知寻常公主实户不过三百,唯能与同安公主相抗的,独那当今陛下掌上明珠,清源公主,言汐,食邑千户。据传言,麟嘉帝为爱女封户,与季安吵了几月有余,方是定下。麟嘉帝诸多破矩,皆落在苏离言汐上,晚柠这般想着,偷瞧言汐侧颜,随即沉心听谢羽叙述。
段轩虽位尊权重,然终究是败者,且无法恢复荣耀,自麟嘉帝登基后,于政事避而远之,并不热衷。上朝弹劾之时,不知多少朝臣震惊,加之段轩少时以心机深沉、伶牙俐齿著称,言语又是有据,倒叫麟嘉帝哑口无言。
至那弹劾之事,说先前盗案,苏离久久不破,这便罢了,今儿朝上还扯了件大事——那八月十六圣上生辰,宴请诸大臣心腹,有一官员代弟献丹,得了进封。偏是此官员之弟,在半月后,于家中遭害。此事不曾到京兆府中,因是杀人之者,当场被捉,以送往大理寺。
不论大理寺审理如何,确为京兆府失职,京兆府管京都及周遭治安,偏有官员遇害,偏是凶犯当场遭缉,连番失察之罪怎能推脱得掉。只苏离受宠一说,非是传闻,纵罪责不小,麟嘉帝当场训斥通,罚了一年俸禄,就轻轻放过,惹得朝野议论。
事如此过,可下朝后,苏离仍被叫入宫中,不知后事,谢羽倒得了嘱托,去打探一二,方了解始末。
谢羽稍稍一顿,苦笑道,“这真真巧了,先前盗案几家,瞧着不大出挑,七弯八拐,有一家妹妹嫁与了邢国公长子妻室的幼弟。”
若寻常人家嫡长子亲系,谢羽晚柠是万万不会忘,可段轩长子情况大有不同,此子非同安公主所生,乃段轩原配之子。说来正常,段轩投奔先帝时已三十余岁,早已娶妻。
可其妻运道不好,数十年来方得一子,临产时血崩而亡,先帝为安抚先丧妻,后兵败的段轩情绪,以幼妹许之。同安公主入府不过一载,就诞下一子,后又陆续添二子一女,俱是嫡出,个个出众,原颇受段轩宠爱的长子,便悄无声息下去。
不说本事,连娶妻娶的亦是五品官之女,五品算不得微末小官,然与段轩比之,真当相差甚远,门不当户不对。不知段轩本性薄凉,或同安公主所逼,竟丝毫不管,任其凄惨,致使众人提起邢国公世子,都道是同安公主之子,忘了还有一原配所生长子。
但今儿之事又似出乎意料,段轩久不上朝,难就为长媳出气,不该啊。晚柠低头思量,果听谢羽又道,“这也罢了,实难弄的乃后一桩,死的是黄门侍郎之弟,七品殿中侍御史。谁料与邢国公有点子瓜葛,说曾救了次子。”
黄门侍郎这官是正四品,位高且重,可自由出入禁中的外官,能接触众多朝廷机要,更兼与刑国公关系莫逆,又因献药有功,被赐二品光禄大夫虚衔,春风得意。晚柠心里咯噔跳了两下,与言汐急急慌慌抬头,催促谢羽续说。
谢羽略停片刻,叹道,“从头论来,与我们是有些关联,水衡,你可记得邢州案完后回京时,夜宿客栈,所遇那道士?”
晚柠歪头一想,因是不久前事,印象犹存,缓缓颔首。谢羽续道,“当日他于店中炫耀,到底入了歹人眼,他又不愿将药交出……与他同桌者,一为黄门侍郎陈泰初之弟陈康裕,二乃个江湖大盗,做惯杀人勾当,那日碰上,他便欲杀人夺宝,唤来同伙,在半路动手。”
江湖大盗人多,武艺高,道士不敌被杀,尸身扔于乱葬岗,一时无人察觉。而那江湖大盗,得了东西,孝敬于高官,只那高官多疑,请诸多医匠道士前来查探。这一查,就查出事来,都道非良药,乃毒药,见血封喉。
高官大怒,命人除去大盗一伙,独大盗一人轻功卓绝逃出,原以自个儿运道不好。但一日听闻陈康裕献药一事,又见其容貌面熟,当即明白是何回事,走投无路、怒火腾升下,在陈康裕回府途中,将人杀之。
晚柠听得目瞪口呆,“那……到底是怎回事?”
“陈康裕与那道士同住,在道士醉死后,将丹药偷梁换柱。以为道士不会察觉,若是察觉,必背上人命官司,无法脱身。怎想到另个,与他报得一样想法,杀人劫财……”谢羽话未尽,也足够晚柠明白缘由。
“那江湖大盗,是个胆大包天的,杀人无数不说,还掳掠民间妇女奸.淫。此等作恶多端之辈,留着是个祸患,死了倒好!”谢羽冷笑道,“他自知逃脱无路,缴械不动,原咬死就做这一桩罪,拿药来救兄弟的。幸刑部那儿的画影图形画得极像,叫人辨认出来,那大盗无话可说,才吐露些许。”
“崔司直几日不曾来,就为此事。”谢羽叹道,“之前罪孽,是供认不讳,独那高官身份,那大盗一句不肯吐露,怕是有把柄握在手中,或盼其来相救。受多大刑,皆不肯开口,宁死不屈。”
说得实是远了些,谢羽再是提起今早之事,“刑国公不论那大盗,直说府尹渎职。下朝就与季尚书入宫谏言,府尹遂被召入宫。”
默默消化了一阵,总算明白事情的原委,晚柠还好些,反是言汐面露急切,登时站起身来,“谢少尹,我欲回宫趟,先行告辞了。似云、杏雨,你们与我回去,快些。”
言汐素来稳妥,难得见这般匆忙,身畔女婢亦是晓得轻重,点到名姓的匆匆备马、备物,护卫跟随;未曾唤到的,为其换衣戴饰。准备妥当,言汐出京兆府时,恰恰撞着了时孟张泽。他二人刚巡街而回,瞧见言汐模样,均是一愣,亦匆匆往里赶,询问谢羽到底怎回事。
此乃京兆府之事,言汐不知,她回得宫中,先回自个儿寝殿——含冰殿。缓可气后忙叫似云打探消息,杏雨则与驻守殿内,另一女婢心芷在侧伺候更衣,杏雨取了茶盏端至言汐前头,劝慰道,“公主何须急切,苏府尹那是极有本事的人儿,定会无事的。公主仔细着自己身体才是,万事不宜操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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