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颜双仪再看王辰和容璋,总觉碍眼,总觉藏污纳垢。
她时不时就要在孟老太太在的场合吹一些耳旁风,说什么清流门第的规矩,容璋都这么大了,总不应该再和外男同个学塾读书,昌安城里那些碎嘴的,指不定编排些什么。
老太太最听不得“编排”、“名声”这类字眼,心头那根弦立刻绷紧了。她虽疼爱容璋,却是容不得任何人毁谤孟家声誉的,权衡再三,只得将容璋叫来,委婉劝她暂且歇息两个月,在绛玉轩中好生静养。
容璋聪明剔透,自然知道此话何起,她立刻答应——这话本来也正中容璋下怀。
王辰那点青涩又笨拙的倾慕,如同春日溪水里的石子,稍一留心便瞧得清清楚楚。他偷看她的眼神、寻机搭话时的局促,都像细小的芒刺,扎得她心绪不宁。容璋原以为拒绝卫泱之后,就能心如止水,安安分分听从祖母安排,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了。可偏偏,她看到王辰的一举一动,会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人。
下雪时,她想起小时候大雪纷飞,卫泱陪她在梅林堆雪人,两个人都冻得鼻尖通红,卫泱便也像堆雪人一样,把厚厚的大氅都披在她身上;清晨看到叶上露水,想起卫泱曾为了她的病求着太医开了个偏方,说是要收集露水煮一个做工很复杂的药丸,于是小笙不得不每天早起给她收集朝露;夜间看到烛影摇红,又想起卫泱怕她看书被烛火晃着累了眼睛,托文治侯去章国求得最亮堂的玻璃罩火烛……
王辰越靠近,她心中卫泱的影子便越是清晰。
理智告诉她,王辰家世清白、人品端方、前途客气,已经是眼下最稳妥的选择。可这“稳妥”二字,就像温吞水,文火煎熬着她的内心。
于是当孟老太太委婉提出这两个月先不去学塾时,容璋立刻同意,特别之懂事,无比之体恤。孟老太太觉得真不愧是自己调教出来的好孩子。
容璋没去学塾的这俩月,各方心思却并未消停。
颜家送来帖子,邀王辰过府一叙,说是颜阁老欣赏其才学,欲指点一二。
王辰初时只当是前辈提携后进,得了汪震先生首肯便欣然前往。颜阁老学问渊博,与之交谈确令王辰获益匪浅。然而几次下来,颜家小姐总在一旁奉茶添香,王辰再迟钝,也明白了颜家的用意。
王辰心中烦闷,既感压力,又觉无奈,便去找王正瑛商量,将心事也和盘托出:“堂姐,我已知晓。若得颜阁老提携,殿试之路或能平坦些……可我心中……”他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说。
王正瑛却坦荡笑道:“此事你最不该问别人,只该问你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若你想要攀附走捷径,便选颜家;若你心志坚定,愿凭真才实学博取功名,便该心无旁骛,专心备考。至于儿女私情……”她顿了顿,语气温和,“更该扪心自问,心中真正属意何人?莫要被世俗眯了眼睛。”
王辰于是笑道:“姐姐是高山晶莹雪,原是会这么说的。”
“你既知道我是这性子还来问我,便也该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自那日后,王辰便以殿试在即、需闭门苦读为由,婉拒了颜家后续的邀约。他谢绝一切不必要的应酬,每日只在房中苦读,每日申时将文章送去给汪老先生看过,得他批阅后再修正,每日如此,直到殿试。
殿试那日,天光微熹,孟府门前已是车马喧阗。孟老太太早早派人打点好一切,备下三辆宽敞马车为王辰送行。
王辰穿着王瑗亲手缝制的新内衬衣衫与鞋袜,腰间香囊里珍藏着王正瑛从宝泉寺文曲星殿前为他求来的祈福禅语。车厢里堆满了各房女眷精心准备的糕饼点心,琳琅满目,几乎将他淹没其中。
知崇与则崇骑马跟在王辰的马车旁边。颜夫人携王瑗乘坐另一辆,以示主家待客之礼。最末那辆车里,则坐着乐璋、令璋、宁璋,还有被颜夫人特意带来“感受科举氛围”的玄崇。
玄崇这小家伙,人虽不大,心思却活络得很。他原本牵着颜夫人的手,见令璋姐姐上了另一辆车,眼珠一转,便挣开手,嚷嚷着也要和姐姐们同车。颜夫人宠溺一笑,由他去了。
玄崇一上车,便挤到宁璋和乐璋对面。他坐不安稳,一会儿伸伸腿,一会儿又踢踢脚。
乐璋眉头皱起,不爽道:“玄崇!地方这么小,你踢踢蹦蹦的,还让不让人坐了?”
玄崇撇了撇嘴,小脸上露出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讥诮:“原来三姐姐也知道地方小不该乱动啊?我记得在兴州时,府里地方也不大,三姐姐您可是像条活龙似的,哪儿热闹往哪儿钻,搅得鸡飞狗跳呢。怎么到了昌安伯府,也没见您消停多少呀?”
他声音清脆,话里却带着软钉子。
乐璋不怒反笑,拉着宁璋道:“你瞧,颜夫人平日里讲规矩,可教出来的儿子,倒是个伶牙俐齿的,找到机会就要跟旁人争吵。既然能教出这样的人,说明平日里那些规矩也是演的。”
令璋欲要解释,却被玄崇按住,他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低贱之人,心中险恶,自然看别人也险恶。母亲如何,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宁璋心中啧啧称奇,以前只见过玄崇腻在颜夫人身边的样子,没想到私底下这么牙尖嘴利。他这么积极地一同乘车,哪里是“感受氛围”,分明是来替令璋一决雌雄的。
乐璋很容易被激怒,立刻红了眼:“你说谁低贱之人?都是姨娘生的,你装什么高贵,你以为跟着主母身份就能高贵?”
玄崇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地:“是啊,跟着主母,自然身份不同。可惜有些人,愚钝鲁莽,主母瞧不上眼,想跟也跟不了呢。”他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又滴溜溜地转向宁璋,脸上同样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宁璋笑嘻嘻地看着他,目光却冷淡的很。她慢悠悠地活动着手腕,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意思很明白——再敢胡说,小心挨揍。
玄崇才不把这威胁当回事,继续轻蔑道:“不通是非道理,不过也是辱没门楣罢了。”
“啪——”
宁璋一个巴掌扇了上去,玄崇白嫩的小脸上立刻浮起一个清晰的掌印。
令璋吓了一跳,慌忙拉住宁璋的手:“五姐姐!你做什么?无缘无故打幼弟……”
“我不喜欢别人辱骂我。他辱骂一句,我打一下。”宁璋看了一眼乐璋,“姐姐管教弟弟,这不算无缘无故吧?”
乐璋爽极,大为赞许:“这就是是非道理,你做得对!”
玄崇立刻要叫了停马车,要去找颜夫人告状。
马车已行至宫门前那条专供送行止步的街道。
只见人头攒动,彩旗招展,各府送行的车马排成长龙,仆役们争相展示着自家准备的彩头,锣鼓喧天,好不热闹。知崇和则崇早已骑马在前头等候,正指挥着下人张挂孟家准备的“蟾宫折桂”彩幡。
令璋赶紧拉住玄崇,低声道:“今日是王辰哥哥的大日子,你若要此时闹起来,母亲非但不会替你出头,反而会重重责罚。”
玄崇知道轻重,便做暂且忍耐状,随众人下马车。
知崇同王辰讲了些殿试的紧要注意事项,几个年轻小辈又每人送了句吉祥话给他,王辰也一一笑着谢过,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似在找寻什么,最终见来的只有这几个小姑娘,眼神微黯,随即又恢复平静。
正要去时,只后头一阵喧闹之声,街边送行的人纷纷围了过去。
乐璋好热闹,也踮了脚尖往后看,只见一辆式样简朴却透着贵气的马车缓缓驶来,车壁上一个小小的“卫”字徽记。
卫泱原是本次科举最热的人选,坊间常有些关于他的笑话,一说倘若他榜上无名怕就要给清河长公主当驸马了,又说原来连落榜都是焉知非福的事。人们虽作此笑话,却也都知晓卫泱才气,心中笃定他必会位列三甲。
马车停稳,卫泱当先步出。他今日一身素净青衫,眉眼虽然低垂着,却神情坚毅,一如孤松独立、天质自然步履沉稳,自有一股天质自然的清贵气度。卫澜也随后而出,不知笑着同卫泱说了些什么,卫泱抬起头,眼神比方才和煦许多,却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平静。
宁璋小声品评:“如此看来,卫家大哥生得峥嵘,的确是好看的。”
乐璋将卫泱和卫澜对比了一番,回头笑道:“我觉得灵渊兄弟好看些,又常带着笑模样,让人觉得亲切。云江哥哥也忒清冷了些,感觉跟之前见的都不太像。”
王瑗虽没见过卫泱,却不免替所有今日参加科举的学子分辩一句:“他要殿试了,想必自然是不太笑得出来的……”
乐璋又问王瑗:“你说他两个谁好看些?”
王瑗微微红了脸,低头道:“我并没看清楚。”
“那你快仔细看看嘛!哎,快看快看,他们往这边走了,你瞧,你瞧——”乐璋远远看见卫澜往这边走着,就踮起脚尖同他招手。
卫泱与卫澜一同往闻璋招手的方向看,见孟家几个年少的姑娘站成一团,神态各异,却是一团的娇嫩可爱,两人俱添了笑意。卫泱剑眉星目,连笑也是淡淡,卫澜却笑得咧开了嘴,直如朗月入怀,眉目如画。
知崇与则崇忙上前与卫家兄弟寒暄,又引荐王辰与卫泱相识,三人站在一处,皆是青年才俊,举止有度,言谈片刻,便一同向那巍峨宫门走去。
卫澜见孟家有长辈在马车中,便走近颜夫人的马车旁同她问了声安。颜夫人问及姜夫人近况,正说着,见卫家那马车往人群这边过来,待靠近时,有婢女碎步快走来道:“夫人想邀几位小姐同乘马车说说话儿呢。”
姜夫人从马车中拉了个小帘,颜夫人亦撩起一角来,二人坐在车中互相一笑。
乐璋最是机灵,抢先一步跑到姜夫人车窗下,甜甜笑道:“乐璋给夫人请安!夫人今日气色真好,竟比上月相见还显得年轻呢。”她本就生得讨喜,嘴又甜,哄得姜夫人眉开眼笑,忙命人给姑娘们分发寓意“高中”的糖糕。
乐璋、令璋等人凑在前面同姜夫人吃糖糕说话,宁璋散在后面小声和卫澜交谈。
“今日你不用去宫里点卯啦?”宁璋问。
卫澜轻笑道:“哪里是点卯,是去上课。今日老师都要参加殿试,便放了我们的假。”
“那……”宁璋眼珠一转,“一会儿去马场?”
卫澜笑意更深:“我看你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不如这样,我去求母亲,邀你们姐妹去府里坐坐,等时辰差不多了,再一起来接大哥和王世兄,如何?”
“好呀!”宁璋欣然应允,眼角眉梢俱是欢喜。
知崇隐约听到他们两人说话,回头看宁璋。他被宁璋撞到过不想让人见到的场面,便也想让宁璋尝尝这种滋味,然而宁璋和卫澜都坦坦荡荡的开心,谁也没把知崇的眼光放在心上。
知崇得胸口憋闷,像堵了一团湿棉花,面色虽然无异,却暗暗长吁了一口气,心头有一股无名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