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璋在毓秀宫的日子过得甚是惬意。每日晨起,与庄妃、卫夫人等一同用膳,闲话些家常琐事。待卫夫人午憩,她便关起门来,与庄妃讲些游历大荒时的奇闻异事。
庄妃兴致来时,常趁着日头晴好,携宁璋、乐璋姊妹往御花园散心。园中偶遇妃嫔宫人,宁璋也只依礼问安,倒比在孟府时少了许多拘束。只要她行事不出格,便无人寻她晦气,即便她大清早在小校场练拳脚投射,宫人也当寻常。
大祁文治武功一样重视,女子习武并非罕事,只是多作强身健体之用,鲜少有人如宁璋这般,身负陆家正宗内功心法,还有江湖历练的野性锋芒。那些宫人只觉她身手矫健,英姿飒爽,却哪里识得其中门道?
如此一连数日,宁璋在小校场练功,皆无人打扰。
这日清晨,她正凝神静气,演练一套掌法,忽闻场边灌木丛中传来窸窣之声,一支羽箭歪歪扭扭地从枝叶间射出,力道绵软,未到宁璋身边便“啪嗒”一声跌落在地。
宁璋以三指捏起那支毫无气势的羽箭,略一端详,手腕轻抖,那箭便如长了眼睛般,原路倒射回去。
只听灌木丛那边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祖宗哎”,一个小黄门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帽子顶上浅浅插着那支羽箭。小黄门吓得面如土色。他身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锦衣小童钻了出来,粉雕玉琢面如朝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只是背着个比他人还高的中青色牛角长弓,显得格外笨重吃力,与他小小的身形颇不相称。
他费力地将长弓往上提了提,拨开枝叶,走到宁璋面前问道:“你会射箭?”
宁璋唇角一弯,道:“你是五皇子尚玉?”
尚玉道:“不必同我行大礼——”
宁璋这才想起规矩,作势要拜,就被尚玉团子一样的小手给扶了起来。宁璋顺势站直,笑道:“殿下这张弓,怕是不合手吧?身量未足,臂力有限,用这么硬的弓,力气是使不出来的。”
尚玉嘴巴长成一个圆形,眼睛一亮:“叫你说对了,这是我三哥的弓!我还没到上课的年纪,三哥就把这个给我先玩玩。这个,你能拉开吗?”他吃力地把弓抬起来,递向宁璋。
宁璋只长他几岁,身高虽也未达到和这弓契合的高度,却因有内功蓄力,比之普通外力更强许多。她有意叫这小家伙见识见识,便取三支羽箭同时搭在弓上,对着那小黄门瞄准。
小黄门吓得赶快求饶,尚玉也劝道:“别吓小喜子!他是我最喜欢的奴才!你……你换个地方瞄!”
宁璋只好将箭慢慢移到别处,尚玉和那叫小喜子的小黄门都屏息静气地等着,只见她对准了树枝上立着的一只雀儿,先见那三只羽箭瞄着雀儿过去,才听见霹雳弦惊。
三只羽箭越过树枝和雀儿插入地上,那小雀儿惊得振翅飞了。
小喜子见宁璋连雀儿都射不中,忍不住嗤笑一声才小跑着过去收箭。待他看清那三支箭矢的落点,不禁一声低低的惊呼——三支箭矢稳稳钉在地上,箭簇之上,各穿着一片方才那雀儿惊飞时抖落的羽毛。
小喜子捧着箭,一溜小跑着拿给尚玉看。尚玉看着箭簇上微微颤动的羽毛,也惊叹道:“你……你比我三哥还厉害!”
宁璋笑而不语,心想这还用说。她所学乃是陆无涯亲传的绝技,郁珩、唐止两个名震江湖的大侠皆由此门而出。宫中皇子纵有良师,又岂能跟陆家相比。
尚玉于是抓住了宁璋的衣摆,眼中露出极大的渴望,可又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开口叫她指教。
宁璋眼底含笑,滴溜溜地打量他:“想学啊?”
尚玉满脸通红地点点头,紧接着又把头埋到宁璋袖子后面。
宁璋忍着笑把他的脑袋拎出来:“你这弓不行。找人给你量身做一把小弓,不要用牛角的,用柘木做去,箭也要缩小。有了趁手的武器,普通人也能教的会你。”
尚玉听她这意思,似是有推脱之意,十分羞涩又倔强道:“我要学你的功夫。”
宁璋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那得拜师才行,要磕头的。”
那小喜子方才一直抖如筛糠,不敢跟宁璋讲话,可关键时候还是要维护皇子的利益,他便鼓起勇气上前道:“大胆!殿下要你教,是天大的恩典!你怎敢如此放肆,竟要殿下磕头?!”
宁璋点点头:“不学就是了,谁又强求殿下了?”说罢,朝尚玉拱手一礼,动作干脆利落,“告退。”转身便走。
小喜子连忙追出几步,宁璋身影在甬道转角一闪,竟如鬼魅般消失无踪。小喜子当即没找到她,只得垂头丧气地回来,很是受了尚玉一顿嘟囔,于是后来连着几天都去小校场蹲守。
尚玉心中懊悔不已,小脸整日愁云惨雾:下次见了她要不要真的卑躬屈膝一些求她?
可是那多丢脸啊!
可是……如果不丢脸的话,岂不是又被她跑脱一次?
尚玉思来想去,纠结万分,越想越委屈,打了小喜子两下,又不舍得狠打,只好自己绞着衣裳委屈巴巴地啜泣。
小喜子见主子如此伤心,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恨自己当时多嘴。他拼命哄劝无果,最后只得硬着头皮,跑到御书房外,苦等三皇子尚远下学,求他想想办法。
尚远一路疾行至尚玉住处,听完小喜子添油加醋的禀报,又见尚玉哭得鼻头通红,简直笑得几乎直不起腰。尚玉被兄长一笑,更是羞窘难当,一头扎进尚远怀里,不肯抬头见人。
尚远笑够了,才拍着弟弟的背安抚:“傻小子,宫外来的所谓高手比比皆是。我看你是见人家姑娘生得俊俏,才这般魂不守舍吧?”
尚玉一听,立刻不服气地抬起头,将那顶插着箭的帽子和三支带着雀羽的箭矢捧到尚远面前,小脸涨得通红:“三哥你看!她真的很厉害!我没骗人!”
尚远漫不经心地接过箭矢,目光触及那三片被箭簇精准贯穿的羽毛时,笑意不觉凝固。他仔细端详箭矢入地的角度、羽毛穿孔的痕迹,眼神渐渐变得深切。他心中暗惊,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揉了揉尚玉的脑袋,温声道:“等着,哥帮你找。”
如此又过两日,定省时分。尚远带着两名小内监,提着几盒宫外新巧的点心零嘴儿,踏入毓秀宫正殿。他自幼与庄妃亲近,行礼问安后,便熟稔地指挥内监将点心摆上案几。
“这是上次您馋的那一口儿,陶然居蜜饯和鉴心斋的酥饼。”尚远轻车熟路地指挥小黄门将点心搁下,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殿内。
庄妃挨个打开点心盒子看了看,又问:“四通客栈的烧刀子和酱牛肉呢?”
尚远无奈:“您现在几个月了,哪能吃那些辛辣之物?没买。”
庄妃轻哼一声,瞥见尚远飘忽的眼神,忽又一笑:“打量什么呢?”
尚远道:“说来也巧,妩儿在宫中遇着个脸生的小姐,身手极好,能同时射出三根箭。可惜妩儿忘记问她姓名,便央我帮她打听。因打听着近些日子唯有孟家夫人带着女儿来毓秀宫看您了,这才过来问一句,功夫很好的那个,可是孟家千金?”
因想着倘若是尚玉大张旗鼓地寻那姑娘,难免给她惹上麻烦,尚远便只借口说是公主要找的。
庄妃只是轻笑一声:“胡说,要真是尚妩寻人,她自个儿来找我就是了,还用托到你这里?”
“她拢共跟您才说过几句话,哪里敢冒冒失失地过来。”尚远咬了咬下嘴唇,学着尚玉撒娇的那一套,软泥般瘫到庄妃的榻边,“庄娘娘,您就引我见她一面,若孟家小姐真是妩儿要寻的那个人,我好回去交差。”
尚远少年老成,虽然如今不过十一二岁,却少有小孩子形态,唯有在庄妃等旧人面前才有些放浪形骸。庄妃对他撒娇耍赖的样子很受用,快乐地嗑起了瓜子,却被尚远眼疾手快地拍掉。
“小心上火。”
庄妃忍俊不禁:“又管这些。我那妹妹天仙一样的形容,给你看了岂不便宜?除非……四通客栈的酱牛肉和烧刀子。”
尚远一时噎住:“天仙就值个酱牛肉和烧刀子?不给,您现在不能吃那个。您要不叫她们过来,我就自己去厢房里找了。”
“站住。”庄妃见烧刀子和酱牛肉是换不回来了,索性好好说话,“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要找她?别说是为了尚妩,那丫头我知道,玩的是弹弓不是弓箭。你若说是尚玉见了我妹妹还可信些。”
尚远于是坦白:“就是尚玉。”
“难怪,还替他遮掩。他才多大年纪,就打我妹妹的主意?你回去告诉他,长大了再说。”
尚远于是又坦白了一些:“也不光是为了他。主要……是我自己想来的。”
“哦?”庄妃来了兴致,手又悄悄伸向瓜子罐。
尚远坐到另一边榻上,将瓜子交给云深撤了下去,道:“去岁秋天我在宫外遭人伏击那事,您是知道的。”
“知道,跟着你的人死的只剩了一个。你当时奄奄一息,将养了月余才缓过来。后来你压下此事不许深究……这事做的对。”
尚远笑道:“这事儿您是最清楚的。唯有一事,我连您也未告知。当时在昌安城外遭贼人缠斗,一位官家小姐领着人出手相救。那时我已血流过多,浑浑噩噩得不太清楚,只记得那个小姐功夫甚好,箭术超凡,能同时射出三箭,箭无虚发。到昌安城门,我们也就分道扬镳,没再见过,若不是尚玉巧遇着,恐怕我连恩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你又怎知尚玉遇着的和你遇着的是同一个人?”
“我听他形容,还有那三箭同发的绝技……世间罕有,料想错不了。”尚远又学着尚玉眨巴眼睛的那一套,无比诚恳地看着庄妃,“求您了,叫我见她一面。”
庄妃道:“你不知道,我们家规矩森严,不许女儿习武,我这妹妹的武功也是瞒着人的,她既救了你,你心中感恩就是了,倘若声张出去,反为她招祸。”
“庄娘娘……”尚远眼睛诚恳得简直流光溢彩,“我就见她一面,亲自道个谢,绝不纠缠。”
“倒也不是我不成全你,只是你来的不巧,昨儿我母亲就带着她们回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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