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王衙内带着一个一身深灰色粗布短打的中年人来到了空地。该中年人便是雷大郎的伯父,也是桂花村的村长雷富贵。雷家人身材都高大健硕,雷富贵虽上了年纪,体魄依旧强健,眼中亦透着一股坚毅。
村里的青壮年都被官府的人控制住了,雷富贵直接乱了阵脚,面对傅琛,即便跪着腰背却始终挺得笔直。
“大人,罢徭役、殴打陈里正,都是草民的主意,这段时间村里人所做的一切,也是听草民的指令办事,求大人不要降罪于他们,一切罪责都冲草民来。”
今天来的人不是陈里正,都是他没见过的人,一群穿着官服的人中,只一人穿着常服,但其他人都站着,也就只有这人坐着。雷富贵年轻时走南闯北,跟很多人打过交道,一见傅琛便一眼看出,傅琛应该是这群人的头。
他不知道傅琛到底是什么身份,但心里隐隐觉得,傅琛能做主,于是开口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他一个半截身子都快要入土的老头子,死了不可惜,但村民不能有事。
今天被抓的村民,几乎是整个村子所有的青壮年,是家家户户的顶梁柱,若真出了什么事,他到了地下,都没办法跟列祖列宗交代。
“老人家,起来吧,”傅琛见他明知犯的是死罪,却还是第一时间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不禁对他有了几分敬意,“老人家,怎么称呼?”
“回大人,草民雷富贵,是这桂花村的村长。”
“是雷村长啊,幸会,鄙人姓傅,雷村长这边坐,”傅琛指了指他旁边的一块大石头,“时间匆忙,也来不及准备桌椅板凳,好在这边有些大石头,雷村长莫嫌弃。”
雷富贵瞪大眼睛看着傅琛。他活了一大把年纪,见过很多当官的,几乎都是陈里正那样的,面对村里人,始终倨傲得很,就像陈里正,都是直呼其名,年前出事儿后,更是变本加厉,称呼变成了老不死的、杀千刀的,对他们喊打喊杀的。
这人却好声好气的询问他怎么称呼,到让他有些不习惯。明明,李三儿说,今天来的人很可能是陈里正上头的人,十有**是县衙的官老爷,今天出动了村里所有青壮年,也还是不敌被抓,也说明了他们绝不是陈里正那群酒囊饭袋。若真是县衙的官老爷,怎么会如此谦和有礼。
自称姓傅?雷村长知道县令姓张,县丞姓方,师爷姓胡,那眼前这人是个什么官职呢?
“谢傅大人。”雷富贵顾不得胡思乱想,赶紧起身走过去,他心里很没底,在傅琛对面坐下后,手一直不自觉的抓一抓裤管,扯一扯衣摆。
傅琛看出了他的紧张,安抚道,“雷村长,别紧张,我今天来这里,主要是想了解有些情况。”他看了一眼暂时控制在一旁的村民们,继续道,“我朝徭役制度相比前朝并不严苛,三年一征,上里镇因地理环境等因素,徭役每年一征,但也就农闲时征两三个月修堤坝,完全不会影响来年春耕。”
“再者,修堤坝,也是为了防患未然,若堤坝坍塌,最先受影响不也是上里镇吗?于情于理,上里镇的村民都没有逃徭役的理由,且我朝逃徭役处罚却极为严苛,这更是我万分不理解的地方。”
“所以,上里镇的村民到底为何,要冒着杀头的罪名逃徭役,我初来乍到,所知也只是下边的人禀报的一些信息,真相如何,还请雷村长为我解惑?”
傅琛言辞恳切,雷富贵承认,他被说动了,可官府之人,向来官官相护,他也不能保证,傅琛这么做不过是做表面功夫、说漂亮话,意图让他们放松警戒,套出参与策划此事的头目,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雷富贵心绪烦乱,几度痛苦挣扎后,他选择赌一把,信傅琛一回。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傅大人,草民要状告上里镇里正陈宏正,以权谋私,草菅人命,求大人做主。”雷富贵重重的磕了好几个响头。
他不是没想过,若傅琛和陈里正沆瀣一气,他们会是什么下场,但他们犯的本就是死罪,无论如何都是一死,为何不拼一把?若傅琛与陈里正不同,真的肯为他们做主呢?那逃徭役的村民们,就还有救。
“这是在做什么?快起来,”傅琛赶紧将雷富贵扶起来,“有什么冤情,坐下来,慢慢说。”
“草民所处的上里镇,位于沧無江下游,但由于堤坝年久,恐抵挡不住洪水,官府每年都会征一批徭役修堤坝。洪水决堤,第一个冲击的便是位于下游的上里镇,官府征徭役修堤坝,上里镇村民在所不辞。可,总有想不到的天灾**发生。”雷富贵再次在傅琛对面坐下,将桩桩件件的那些事儿,一一向傅琛娓娓道来。
去年夏末,好几头野猪闯入山下的村子,好个村子皆未能幸免,眼看着庄稼被糟蹋的越来越多,野猪依旧没有走的意思,依旧趁夜下山糟蹋庄稼,村民们无法只得组织人进山杀野猪。
村民找了山中的猎户一起进山,但怎么也没想到,那群野猪竟有十数之众,进山村民不少,但面对如此庞大的野猪群,最后是何结局,可想而知。
那次进山的村民伤亡惨重,有一个被野猪踩断了肋骨,好几个在打斗的时候被野猪咬伤,还有不慎被野猪甩下小山坡的,若不是猎户经验老道,当日进山的人,怕是没命回来了。
索性没白忙活一场,这一趟进山还算有成效,杀了领头的那头八百多斤的成年公猪,野猪群失了首领,总算震慑到了他们,之后,那群野猪便没敢再下山了。
进山杀野猪,家家户户都出了人,轻伤的还好,伤筋动骨一百天,伤了腿的,好几个月都下不了床。可偏偏,没几个月就到了每年服徭役的日子。
朝廷征徭役,三征一,年满六十才可免除徭役。大概应了那句,麻绳专挑细处断,有好几个伤重的,家里偏偏人丁单薄,家中唯一的青壮年伤重还未康复,可徭役也不敢不服。最后,只能让四十好几的老父去服徭役;有一户,他家父亲早亡,上边只有一个五十九的爷爷,再有就只一个十三岁的幼弟,快六十的爷爷肯定不能去,那就只能让虚岁也才十三岁的幼弟去。
傅琛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大虞百姓,若不想服徭役,可以用银两代之,但这些人家宁可让老父和幼弟去服徭役,都没有付钱免除徭役,可见家里不富裕,根本拿不出这笔钱。
但,即便自家一时拿不出这笔钱,总能跟亲友借一些应应急吧,何必让老父幼弟受这个苦。免三年徭役也才五两银子,三个月的徭役,按理说不会太多。上里镇向来富庶,不该啊!
“雷村长,你所说的这些人家,到了如此境况,都依旧按律去服了徭役,可为何,再有半月就能回家了,却逃走了,连带着全镇服徭役的村民都一起逃了回来。想来这之后,定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吧!”
雷富贵点点头,“大人所言极是。这事儿,还得从那几家人说起。”
修堤坝不是轻松的差事,四十好几的汉子和十三岁的少年不比青壮年,干活儿没那么利索,尤其那十三岁的少年,寻常人挑两筐沙石,他体力有限每次只能背一背篓,差役却挑他刺,说他偷懒,他没办法,只得咬着牙试着挑担。正处于抽条期的少年,身材单薄得很,哪里挑得动满满两筐沙石,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
同村一个叔伯不落忍,总趁着差役去别处巡视的时候帮他一把,有天,差役提前回来了。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差役三两步冲上去,提着长鞭就抽,不仅抽少年和那个帮忙的叔伯,连同在场的人也一起抽,理由是蓄意包庇。
当天村民们挨了鞭子受了伤,以为这事儿过了就算过去了,哪知,那些差役竟因此得了趣儿,提着鞭子巡视时,看见谁动作稍微慢了一些,一鞭子就抽了上去,有时候心情不顺畅,更会提着鞭子抽人消气。
村民们敢怒不敢言,一直忍着,想着,十二月中旬了,再有半个月堤坝修好了,他们就能回家了。偏生,有人不想他们安生回家。
事情起因,还是那个十三岁的少年。
过了一个多月,他已经能还算利索的挑走两筐沙石,那天,之前挑他毛病的那个差役喝多了黄汤,见少年迎面走来,提着鞭子就抽了上去。少年本就是是咬着牙才能勉强挑动担子,这一鞭子下去,人一哆嗦担子掉了,他自己也摔倒在地上。差役无故将人抽摔倒了,见少年迟迟没爬起来,竟还莫名来了气,提着鞭子一鞭又一鞭的抽,越抽越来劲,往死里抽。
眼看着少年被抽得皮开肉绽,周围的村民不落忍,出言求情,那差役顿时就火冒三丈,提着鞭子抽向了求情的村民。可这次,他的鞭子没有落到村民身上,被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青年抓住了。
“好啊,想造反是吧!”差役怒目圆瞪,他转头,朝着其他差役的方向大喊,“快来人啊,这群贱民要造反了。”
差役闻声赶来,二话不说,提着鞭子就抽。
这次,村民们没有再忍,他们人多,很快,差役们就不敌败下阵来。等村民们将差役捆起来控住,才意识到,他们犯了大罪。一群人围在一起商量起了对策。
“留在这里,等其他差役来,他们饶不了我们。”
另一人小声道,“但,离开,就是逃徭役,更是死罪。”
“雷二哥,我们怎么办?”众人看向抓鞭子的那身材高大健硕的汉子,他是雷家人,雷村长的儿子,排行老二,大家管他叫雷二哥。
那日,差役第一次抽人的时候,他不在,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大家都说算了,他便也没说什么。今天,那差役又无故抽人,他再也忍不住了,听见鞭子声和少年哭喊求饶声,就赶紧赶过来阻止。事情发展成这副田地,他不后悔,但大家说的也没错,逃徭役是死罪,但留下来也不可取。
考虑再三后,他拍板决定,“走,我们都回家。”回去或许还有活路,找人守着官道口,官府的人来,他们就躲进山里,料想官府的人也不敢把他们的家人都抓起来。
后边的事,傅琛也都知道了。听完,傅琛陷入久久的沉默。他知差役向来蛮横,但没想到,他们敢如此草菅人命。
那带头打人的差役,正是陈里正的侄子,以前就是个混子,靠着叔父的关系,谋了分差事,平日里,没少欺压百姓。后边跟着陈里正上村子里的时候,更是变本加厉,公报私仇。
陈里正只说,村民们动手打他,但他没说,最先动手的,是他的侄子。只因三岁小儿在路上玩耍,挡了他们的路,他便狠狠抽了三岁小儿全家一顿。村民来劝,连带着村民一起抽,于是,爆发了第一次混战。之后的几次混战,无一不是陈里正一方挑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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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 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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