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枝一路跑回了徐宅,进了东院便脱力的坐在了地上。她急促的喘着气,泪流尽了,只有心口还细细密密的发疼。
她麻木的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眼神近乎呆滞。
六月的天,出了一身的汗,忽有风拂过,陶枝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身上的汗毛根根倒竖。
腹中突然绞痛,陶枝额上冷汗涟涟,她捂着翻江倒海的肚子,喉咙却已经强压不下,终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她吐得昏天暗地,涕泗横流,伏在地上许久才缓过来。
陶枝的脸色苍白如纸,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强撑一口气拖着虚软无力的身子,去取了草木灰和笤帚,将秽物处理了。
她又佝偻着身子洗了把脸,除了外衣,才卸了劲儿躺在了床榻上。
也不知日月轮转了几回,她睡得很沉,竟是再也没有醒来。
——
“喂!陶大丫!你醒醒!”徐泽着急的摇晃着陶枝的身子。
陶枝自一片混沌中惊醒,却无力掀开眼皮,只能抬起手指头碰了下徐泽的衣摆,仍旧无济于事。她感觉自己快要被他摇散了,还喘不上来气,眉头不自觉的皱了些。
徐泽看到她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眉峰却微蹙,像是有了知觉,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陶枝,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哪里不舒服?陶大丫?”他急促的唤了她两句,见她还是不醒,便焦灼的在屋内乱转。
他不过就是出去了一日,怎地人就病得不行了,好在他今日想起驱蛇粉和金疮药没带,中途回来了一趟。
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徐泽预备去寻辆驴车来带她去镇上看诊,将将转身,床榻上的陶枝喉头微动,发出一声细弱喑哑的呓语,“水……”
徐泽眼中的焦灼瞬间就被抚平了,他眨了眨眼睛,确认是她在说话,才长舒了一口气,气势十足的说:“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倒水!”
陶枝微眯着眼,等眼中的涩意缓解了才慢慢睁开眼睛,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她感觉自己半坐起来都费劲。
徐泽取了水来,见她坐不起来。于是猿臂一伸将她捞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又虎着一张脸,把茶碗递到她的唇边,“喏,喝水。”
陶枝因为他几乎环抱着自己的姿势,下意识想离他远点,可实在是浑身无力。
他又催促道,“喝不了?要我喂你?”
陶枝连忙将唇瓣靠近碗沿,小口小口的嘬饮着,清凉的茶水从喉咙纾解到了心肺,她瞬间觉得舒服许多。
她喝了大半碗,才把头错开。徐泽见状又将她放平,给她拉上薄被。
“说吧,怎么回事啊?你怎么症状好像中毒了似的。”
徐泽搓了搓手背上被她的呼吸拂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的好生奇怪,一双桃花眼却觑着躺在床上的那人。
“许是因为吃了剩下的粥,那粥坏了。”她的声音依旧有气无力。
“坏了你还吃?我看你的脑子才是被驴踢坏了。”徐泽一听就没好气,这人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明知道还……
陶枝习惯了他总是这样冷嘲热讽,抿着唇不说话。
徐泽看她神情不对,又暗骂自己说错了话,低咳了两声说:“我房里应当备了对症的药,我去找找。”
陶枝见他离开,眸光一沉,看着床尾的屏风怔怔出神。
她睡下去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是命运弄人,走到了鬼门关又让他拉了回来。此生前路未卜,她只觉的身心俱疲,何时才能走到头……
徐泽嫌绕堂屋麻烦,身手矫健的从窗户外边翻了进来,一条长腿差点扫翻了她桌上铜镜。他呲着牙把铜镜扶稳,坐到榻边用手指头弹了一下手里的瓷瓶,发出清脆的一声。
徐泽往手心里倒了两颗,朝她努努嘴,“陶大丫,回魂了。这个是我存的五苓散,你先吃两丸。”
陶枝端起碗含了口水,取了他手心的药丸服下。
徐泽把手中的小瓷瓶放在她枕边,“给你了,且再吃上两天,指定药到病除!”
陶枝双眼放空,没有说话。
他抱臂支着下巴打量着她,只觉得她整个人像一棵打过霜的黄花菜,又苦又蔫,没有半点人气。
他好奇的问,“你这是怎么了?”
她仍旧无言,只有一室的寂静回应他。
徐泽忍不住絮絮叨叨了起来,“你看你,总是这样!把什么话都埋在心里。要我说,人这一辈子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这么拧巴做什么,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就不难受了!”
陶枝将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落在了这个张狂不羁的少年身上。
那样神采飞扬的一张脸,那样青葱年少的意气,眉宇宽阔,目若辰星,一身破布烂衫,却难掩他的少年朝气。笑靥上的蜜色的肌肤总给人蓬勃的生命力,就像一株奋力生长在田野间的麦粟。
“若无人懂你,无人可依,当如何?”陶枝问。
“管他人做什么,你自个儿问心无愧就行。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懂你的人,不与你对着干就不错了。你不知道,我娘是徐家的姨娘,我虽然是她的儿子,可她对我整天不是打就是骂的,嫌我不会讨我爹欢心。五年前我爹犯了事,我娘没了命,夫人逃到乡下,我还是死乞白赖跟来的呢,总不能因为他们都死了,我就不活了吧?”
徐泽说这些的时候,像是在说一件于己无关的事,一昧的嘻嘻哈哈。
他忽又仰头舒了一口气,“你要说你无人依靠,其实自己独身一个有什么不好,何必去依靠别人。天下人不都是,赤条条的来,也孤零零的去。需要你时,你是争宠的泥偶,不要你时,你是烦人的累赘。就算你遇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对,人还会生老病死,到头来,还是自个儿一个人。不如就为自己而活,多活一天就是向那贼老天赢过一天咯。”
他说完朝她粲然一笑,日光也仿佛从他的眼眸中洒落,灿烂而温暖。
陶枝从未听过这样的一番话,如暴雨前密不透风的宁静,被一声惊雷炸开,暴雨瞬间倾泻而下,一扫她胸中的郁气。
她反复咀嚼着他的惊天谬论,眸中却亮了起来,“你说的很是,我应当为自己活一回。”
“对咯,这世道没人顾你,你总要先顾好自己。”
陶枝朝他笑了笑,心底从没像现在这样轻松过。
徐泽见她人也活泛了,终于是放下了心,又琢磨着刚醒来的人会不会饿,起了身说:“你那你歇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多谢你。”陶枝由衷的说。
徐泽面上飘过一丝可疑的红晕,嘟嘟囔囔的说,“这有什么的,下锅一煮就完事了。”
他是个莽汉,别人打他骂他,他不觉得有什么的,反而这样轻声细语千恩万谢的,倒是浑身不自在。
他搔了搔头,“那我去灶房了。”
陶枝领会到他身上的那么一小点的可爱,倒是弯了眼睛。
此时已近黄昏,徐泽在房里煮粥,正奇怪一大袋白米怎么没了,于是舀了一碗粟米淘洗干净,又添上水煮开。
徐家大嫂刘氏倒是亲自登了门,她敲了敲院门上的门环走了进来,又唤道,“弟妇,你可在家?”
徐泽叼着一根引火用的麦秆,从灶房里钻了出来,神色不耐的说:“大嫂,你来我院里干什么?”
刘氏本就生得肤白貌美,她朝他歉然一笑,也是赏心悦目。
她把竹箩里的两条丝瓜拿了出来,放在檐下的台阶上,“二弟别恼,嫂子也不是有意扰你们夫妻的清净。只是你常不在家,家里又没种菜,弟妇一人生火做饭,总要费些银钱买菜蔬。正巧有学生家里给你大哥送了些丝瓜来,我想着拿两条来给她。”
徐泽秉承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嗯了一声,弯腰取了来。
刘氏往灶房内打量,并没有看见陶枝的身影,倒是“咦”了一声,纳罕道,“怎的是你在做饭……”
徐泽素来不喜欢这个矫揉造作的嫂子,呛声道:“怎么,我做不得?也没哪条律法规定一定得女人做饭呐。”
刘氏莞尔一笑,“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见弟妇,有些女人家的事想与她聊聊呢。”
徐泽直接赶人,“她病了,聊不了。”
“病了?怎么回事?可是因为你昨日没与她回门,一下子气病了?”
刘氏问得又快又急,徐泽反而一脸懵。
她怎么知道?
不对,徐泽想说不是他啊,她明明是吃东西吃坏肚子。
刘氏不等他解释,面露愁容的说:“弟妇也是可怜,她那个爹向来是个专横霸道的,又爱些脸面。莫说乡下,就是县城里,哪家媳妇嫁了人,第三日不都是要领着新婿回门的。你倒好,一大早就跑了个没影,等我想起来时哪里寻得见人。想来弟妇心里定是委屈,又遭了家里的打骂,这才气病了。”
但回门这个事,徐泽的确是不知道这个规矩,她特地来问过,他还拒绝了她。
一时间,他竟也哑口无言了。
刘氏越说越气,红了眼角,“二弟你这般对她,我这个做嫂嫂的实在看不下去。你若是不喜欢她,拢共就这么一回,好歹也装装样子,何必折辱她呢。眼下又将人气得病倒,此事我定要叫你大哥知道,你将我们徐家的脸面也丢尽了呀。”
一番话说完,徐氏泪眼婆娑的转身跑了出去。
徐泽掏了掏耳朵,是了,又来这套。
他把丝瓜随意的丢在方桌上,去看灶下的火,想起过一阵又少不了一顿说教和家法,心里无名有些冒火。
他一阵风似得跑进陶枝的屋子,喘了口气说:“要不……你和我出去躲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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