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村与乌山村一样,离建造在茶园里的学堂都只有两三里路。
顾名思义,桃园村是个种满了桃树的地方,不光村民们的家前屋后种了许多桃树,村子的四周的农田中间,也穿插一些几亩地大小的桃园。这个村里的许多人家,不种麦子稻米,而是单种桃树,初夏的时候,卖桃为生。
劲松走在两片桃园之间的小路上,看着早春黄昏的夕阳透过碧绿的桃树叶子的间隙照射在路上,点点金光耀人眼目。
乡谚有云:“杏花败来桃花开!”此时正是杏花盛开的时节,桃树的枝条上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蓓蕾。再过十天半月,桃花就会开得云蒸霞蔚了。
劲松一路疾走,走到桃林尽头的时候,却看见自己的爹正站在桃林尽头。
“爹,你怎么会在这里?”
何大夫道:“我等你呢?”
“等我做什么?”劲松有点懵。
待儿子走近了,何大夫方答道:“今儿下午,陈老三两口子带着两坛米酒来我们家致谢了。”
听闻此言,劲松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见父亲不走,自己也就停住了脚步。
“松儿,此事,你怎么看?”何大夫又问。
何劲松有些奇怪地看了自己的老爹一眼,他老爹今年五十开外的年纪,精神矍铄,看起来斯文儒雅,无论如何还看不出老迈昏聩的迹象,可是问出来的话却让人听不懂。
想了一想,劲松回答:“爹,不就是打跑几个山匪吗?这么稀松平常的事情,还需要怎么看?”
“可是,你救了陈家的闺女。”
“那姑娘已经跟我道了谢了,她爹娘如今提来谢礼,也是她们家的一片心意,你收下就是了!”
“松儿,那陈家姑娘,你可熟识?”何大夫追问道。
这一刻,劲松觉得自己老爹是真的老了,变得有点啰嗦了。他忍住心里的不不耐烦:“爹,她是我们学堂里的同窗,日日能见面,不过也没说过几句话,谈不上熟悉吧,爹,你究竟想说什么?”
见自己儿子榆木脑瓜不开窍,何大夫暗暗咬牙,只好把话挑明:“松儿,爹的意思,你救了陈家姑娘,人家全家对咱们家感激涕零,言语之中,明显有结亲之意,爹的意思,你若真喜欢那陈家姑娘的话——”
“爹,我今年还小,才十六岁,男子汉先立业后成家,儿子不想年纪轻轻就有家室之累。”劲松急忙打断了父亲的话。
“松儿,爹倒是听说,那陈家姑娘是十里八村难得出挑的好样貌,你若真想用心读书,那就不急着成婚,先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如何?”
“爹,我不急着成婚,就不要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我看,还是算了吧。”
何大夫看着儿子,表情有些无奈:“上次乌山村那个姑娘,也很好,你也是一口回绝,松儿,你大哥二哥都是十六岁成婚,你也满十六了,爹也想早日让你成家,这样,对你那死去的娘亲也有所交代……”
听到父亲说“娘亲”二字,劲松突然脸色一沉,扭过头,去看天边那镶嵌了金边的云朵。
何大夫猛然住口,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是,已经晚了。
只听劲松冷冷地道:“爹,今儿这些话,您为何不在家里跟孩儿说,却要跑到这荒郊野地里来找我商量?”
见父亲默然不语,劲松又道:“莫不是怕让太太听见了?”
何大夫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太太”指的是自己的填房夫人,儿子的继母,可是儿子从来不叫她母亲,而是叫她太太。
见父亲神情狼狈,想起过世的母亲,劲松心中一阵恨意涌起。
于是便道:“我不成亲,不生子,正好少分一份家产,依我看,我出家做和尚最好,是不是?爹!”
听了儿子的混账话,何大夫也一阵怒火涌上心头,他指着儿子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爹若是不想你成家生子,爹为什么要对你的婚事如此上心?你手摸良心说一说,自你娘去世以后,爹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爹是不曾亏待过儿子。可是,娘是爹的结发之妻,自从她进门以后,爹您也手摸良心想一想,您给娘扫过几次墓?娘为你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为何家开枝散叶,劳苦功高!可爹您心里,又何曾有过她老人家的一席之地?”
何大夫被儿子的一席话堵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拿手抖抖索索地指着儿子叫:“逆子!逆子!”
何劲松一咬牙,掉头而去,只留下老爹一个人在野地里浑身发抖。
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自己的娘亲那样温柔贤惠,却常年备受父亲冷落。做儿子的,为母亲说几句话,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了。
何家在金陵城行医多年,虽然攒下了不少家底,可是何大夫一贯生活简朴,一辈子以农人自居,因此家中只有两个丫鬟照顾全家人的日常起居。
这两个丫鬟一个叫茯苓,一个叫当归,取的都是草药的名字,可见何大夫对草药的痴迷有多深。
茯苓见劲松回来了,就说:“三少爷,太太请您到饭厅里说话。”
劲松哼了一声,没有搭理茯苓。
叫他去他就去,自己又不是她生的儿子,干嘛要那么听她的话。
想起继母曹氏,劲松就一阵心烦。
这位继母今年才二十六岁,嫁给他父亲做填房,已经整整八年了。
八年来,虽然她表面上对自己慈爱有加,可是,劲松却始终对她心存戒备。由于心里深深怀念死去的母亲,劲松最见不得的,就是父亲与继母恩爱的画面。
可是,不管自己如何对她冷淡,她始终都是一副温和慈爱的面目。劲松知道,那都只是做给自己父亲看的。在她没有成功生下自己的亲生儿子之前,她只能忍气吞声。
回到自己房里,劲松一头倒在了床上,拿被子蒙起了头。
不是他刻意顶撞他爹,而是他爹的意思很明显,对陈家这门亲事很是满意,想定下来。
婚姻大事,讲究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父亲坚持要定下这门亲事的话,他是反对不来的,到时候雪儿进了门,他就得认下这个妻子。
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陈雪儿,一点也不!他怎么能认呢!
不!绝对不能!如果娘还在,一定不会逼迫自己。
想到这里,他翻身起床,将床头柜子里的抽屉打开,取出一个乌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
盒子里的红色丝绒上,又许多精巧的玩意儿,其中一枚羊脂玉佩,正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他拿起玉佩,抚摸了许久,心里才觉得好受了些。
将玉佩放回盒子里时,翻动时,突然发现盒子里还有一只银手镯。劲松将手镯取了出来,仔细数着手镯上雕刻的梅花,不多不少,正好九朵。每朵梅花的正中,都缀了一颗亮晶晶的小珍珠,很是精美,一看就是小女孩戴的。
劲松闭上眼睛,不由得想起了八年前的往事。
那一年冬天,正是继母曹氏进门刚满月的日子。
爹爹与继母整日耳鬓厮磨,恩爱得蜜里调油。八岁的小劲松虽然不是太懂得男女之事,却也看出,自己的爹,对待这个后娘,比对自己刚过世的亲娘好得多。
心里本就憋着一股气,恰好那日午后,吃下午点心的时候,曹氏居然当着他的面对他爹说:“老爷,夫人去世已经过了周年了,我看,这厅里的牌位,也该撤掉了,看着怪不吉利的。”
那一刻,他心里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就对着曹氏喝道:“那是我娘,你要敢动她的牌位,我杀了你!”
话音刚落,他的脸上就挨了爹的一耳光,只听他爹喝道:“反了天了,这是你母亲,居然对她说如此狂言,快些跪下,向母亲赔罪!”
劲松忍住泪水,将脖子一耿,跑出房门,来到马厩,解开马缰,翻身上马冲了出去。
从小到大,他跟随爹娘哥姐回过无数次乌山村,他知道哪个方向哪条官道可以通往自己的家乡。而自己的娘亲,就葬在桃园村前面的那座乌山上,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爷爷奶奶,也在村里住着。
滁州离金陵本就极近,劲松策马奔腾不过大半日功夫,就回到了桃园村境内。
当时正值隆冬季节,地上铺着厚厚的积雪,劲松穿得单薄,又一日未进水米,终于,在乌山脚下的那片荒原里,他的身子软软地滑下了马背,昏倒在雪地里。
等他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自己躺在一间茅屋里,床边一个约莫六七岁大的小女孩,正端着一碗白米粥等他醒来,女孩面容秀美,雪白的手腕上,戴着一副明晃晃的银镯子。
见他醒了,小女孩冲他甜甜地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你醒了,把这碗粥喝了吧,我哥哥在这里打猎,把你救下来了!”女孩将粥递给他。
他端起粥,大口大口吃完,浑身上下都暖了起来。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壮汉,问他:“小兄弟,你是谁家儿郎?怎么会昏倒在雪地里?”
劲松说:“我是桃园村的,多谢大哥,要不是你们,我就饿死在这雪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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