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残疾

北风萧索,连绵不断的雪落下,四方寂静,天地缟素。

叶秋水反反复复地爬上墙头,又跳下,江家乱作一团,甚至没有仆人注意到她,她数次前往江泠的院落,但他都不在,也一直未曾回来,大雪下了三日,他也被带走三日。

官兵来了几次,宋氏哭得眼睛都快要瞎了,由两个婆子扶着,哭着说冤枉。

官兵说,有人检举江泠犯下包庇之罪,江二爷贪墨的事情他早就知晓,却知情不报,官府的人奉命将他带走审问,那时正是清晨,曲州城门前来来往往皆是人,江泠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带走的,周围人都在指指点点,宋氏又气又怒,带人跑到衙门前诉冤,反被官府的人以挑衅为由险些挨板子。

宋氏无奈只能先回府,让人给过去交好的老爷夫人传信,央求他们想想办法,但没有人理她。

江家老宅子也听到消息,四夫人愣了一下,“这件事不是已经了了?怎么又闹起来了?”

一旁正在写功课的江晖握紧了笔,抬头,“三哥是不是出事了?”

“写你的!”

四夫人骂了他一声,转头与江四爷说道:“不会连累我们吧?”

江四爷说:“二房的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说不定三郎他真的知情不报,二哥那个样子,我不信他一点都不知道。”

四夫人心缓了缓,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江晖埋头写字,听了这话,又忍不住说:“可是三哥不知情啊,那日我就在屋外,我听到他们争吵,三哥还说要报官,若他包庇二伯,他怎会说去报官?爹,娘,他是被冤枉的。”

话音刚落,江四爷就伸手往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斥道:“小孩子懂什么,看你的书!”

江晖吃痛,撇了撇嘴,委屈地埋下头。

这件事江家的人不敢告诉老夫人,怕她刚逢丧子之痛,又听说孙儿下狱,会一口气上不来直接过去了。

宋氏平日不乐意与江家来往,这次是走投无路,她带着人来到江家老宅子,江家是经商大族,几个兄弟们都在外走南闯北,人脉颇广,宋氏放下架子,恭恭敬敬地求他们想想办法,哪知江大爷不待她开口就拒绝了。

“官家的事,我们平头百姓可插不了手。”

江大爷冷声道:“二弟妹,您是大户人家出身,远比我们有法子才是,你找我们想办法,是希望我们做什么,也拿钱去贿赂官府的人,求他们将三郎放了?”

言语之中,包含讽刺之意,暗指江二爷的官职是花钱买来的。

宋氏一听,顿时咬牙切齿,若非她是个受过教养,有体面的妇人,定要啐江大爷一脸唾沫。

“这泼皮貉子。”宋氏离开后恨恨与婆子骂道:“当初二房风光的时候,一个两个都和狗一样巴结,二房一出事,这些兄弟叔叔的又一个个都跑得没影了。”

“我要给兄长写信,快马加鞭送到城里去,还我儿清白!”

天牢那不是人待的地方,身强力壮的男人进了都要吓掉一层皮,更何况是体弱多病的江泠,说是审讯,可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审,一日不能将江泠弄出来,宋氏的心便沉不下来。

天牢中阴寒刺骨,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窗上飘落。

包庇之罪很难判定,谁也没法剖开犯人的头颅去看看他究竟知不知情,但江泠与江二爷毕竟是父子,官府的人查过,平日江二爷常带着他拜访各类人以见见世面,去岁知州夫人的生辰宴,许多人都听到她夸赞江泠芝兰玉树,举止端庄,言语之中满是喜爱,他们笃定,江二爷在外做过什么,做儿子的不可能毫不知情。

因为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包庇一事是真,所以官府只判将江泠打二十板子了事,当初江二爷畏罪自尽,该受的刑没受,不管江泠是不是清白的,都当是替父受刑了。

他被抬回来的时候,正是大雪,宋氏还在为他下狱一事到处奔波,下人赶来传消息的时候宋氏还不信,直到从前在江泠院子里伺候的小厮哭着说:“三郎昏迷不醒,血肉模糊,二娘子,他们说三郎挨了二十板子啊!”

宋氏怔了一瞬,而后脸上血色褪尽,瞬间苍白如纸。

她回过神,慌不择路地跑出去。

江泠被下人背了进来,大夫紧跟一旁,急道:“不要碰他,别急着搬,慢!慢一些!”

宋氏一冲出回廊,看到的就是江泠趴在下人背上,衣裳下摆被血浸透,垂着脑袋,毫无生息的模样,她尖叫一声,两眼一翻,身子软了下去。

“二娘子,二娘子!”

丫鬟们急忙去掐她人中,扶着她起来。

“三郎、三郎……”

宋氏一醒便哭着扑过去,她捏着帕子,抬手想要摸江泠,又不知从何下手,江泠双眼紧闭,被下人七手八脚艰难地抬到榻上,他唇瓣苍白,双眸紧闭,脸上一丝气色也无,宋氏越看心越揪,抬手掩面,哭得又要昏过去。

几个大夫围在榻前,一人拿出参片,掰开江泠的嘴让他含住,一人剪开碎衣,低头查看伤势。

看了会儿,几人又面面相觑,神色都很为难。

宋氏被丫鬟们扶着在屏风后坐下,浓厚的血腥气传过来,她听着大夫用剪子剪开衣裤时的咔擦声,心里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仿佛剪刀绞得是她的肉一般。

“二娘子。”

片刻后,一名大夫满手是血地从屏风后绕出,喊了她一声。

宋氏立刻站起,抓住他的手臂,“三郎怎么样了?!”

大夫看上去很犹豫,抿唇,半晌开口,“腿股伤得很严重,里面的骨头……”他顿了顿,“断了。”

宋氏僵住,很快回神,“断了不要紧,仔细将养可以好,人怎么样?”

“不好说。”大夫眉心轻皱,“小官人身子弱,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发了高热,恐性命垂危,而且……”

宋氏急道:“而且什么!”

“腿伤太严重,断骨就算接好,也没法回到原先的模样了。”大夫声音越说越小,“若是多练习,兴许可以走路,但……”

宋氏问:“但只能是个瘸子,是吗?”

大夫停顿须臾,轻轻点头,像是判书,轻飘飘,又重重地砸了下来。

宋氏抓着大夫的双手缓缓垂下,目光空洞,许久没有说话,她双腿一软,彻底晕了过去。

江家三郎受父亲牵连,被杖刑二十,重伤不愈的消息在曲州传开。

身有残疾之人,仕途艰难,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州学的先生们也不禁犹豫,究竟还要不要继续举荐江泠去国子监。

他父亲犯了贪污之罪,而他自己又有知情不报的嫌疑,如今更是身负重伤,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站立,这样的人德行有亏,又是残身,已不适合再入仕为官,几方人最终决定,将他从举荐入京的名册上划去。

宋氏饱受打击,她醒过来后,又听到这样的消息,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一开始骂天骂地,骂死去的江二爷,骂江家冷漠无情,骂到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五日后,江泠在一阵剧痛中醒了过来,右边大腿往下像是被钉子钉穿,有一部分甚至毫无知觉,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想起,他的腿在狱中被打断了。

江泠吃力地抬起头,想要坐起,骇人的剧痛霎时袭来,他咬了咬牙,但攒不起力气,头颅又重重地砸了回去。

外面的人听到声音,惊喜道:“三郎醒了,三郎醒了!快去告诉二娘子这个好消息!”

丫鬟冲出去,不一会儿,宋氏急匆匆赶来,江泠看到她一身素衣,短短几日消瘦许多,压着声音道:“娘……”

宋氏眼泪夺目而出。

“三郎……”

她走上前,想摸他又不敢,生怕碰坏哪里,看着自己原本好好的儿子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宋氏泣不成声。

“娘,你别哭,我没事,我可以赶路的。”

他怕宋氏是担忧这伤病耽误了去京城的行程,告诉她,自己没有关系,可以赶路。

谁知宋氏听了,竟哭得更厉害,她哭了,身后的婆子丫鬟们心里也难受,一个个都低头垂泪。

江泠不由怔住。

“三郎。”宋氏红着眼睛,“京城……去不了了。”

“为什……”江泠下意识问道,只是刚开口,他又意识过来答案是什么,话音戛然而止,眸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来。

他猜到,州学不想让他去国子监了,朝廷要选拔人才,要培养的是国家栋梁,而他如今是罪臣之子,甚至自己身上都有说不清的罪名,确实……没有资格。

江泠垂下眼睑,长长的睫羽掩去了他眸中颤动的情绪。

苦读多年,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可以见识更广阔的地方。

“我的腿,是不是也不好了。”

江泠忍住颤音,尽量平静地问宋氏。

她们没有一个人敢回答他,但江泠从母亲,刘妈妈,丫鬟们盈满泪水的眼睛里读懂,他的腿好不了了。

他没法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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