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她倾覆兄长的王朝,恨她对我利用,此生最恨便是她要杀兄长之心。
亦有当年,她霍乱鄢都,屠杀长公主府与宫城之恨。
在那浑噩的数年里,我悔恨自己的冷漠,悔恨自己的自私,断送许多人性命。
陈不雪眼神一暗,杀意流露,几乎立刻收紧了手。
我腕骨生疼,呼吸一窒,喉咙被迫压着,却分毫不惧,睁着眼冷然看着陈不雪,此刻恨不得当即生啖其肉,嗜其血。
她不敢杀我,我心知肚明。我如此肆意横行,敢迫当朝都督入公主府为床榻之臣,皇兄默不作声的首肯便是我的底气。
在黑暗中的浑噩数年,我无数次的回想往事,心知除了皇兄待我的疼爱,还有,皇兄待陈氏的警告之意。
镇国侯府乃盘踞雍州的军权,当年临阵倒戈,皇兄心中待他们必然猜忌,而我便是一剂绝佳的试探与警告。
想来,陈不雪最初便心知肚明,因而这场孽缘,待她而言,从来都是欺辱。
陈不雪啧一声松开了我,我冷眼看她随手捡起了地上的衣服穿上,又勾起了我的衣裙。
她看了一眼我,眼眸微眯,眸光在我身上走了一圈,末了挑衅一笑,将衣裙覆到了我身上,转身便走。
我见她将出角楼之时,骤然高呼。
“来人!将陈不雪给本宫拿下!就地斩杀!”
长公主府顷刻便动,皇兄赐我的府兵当时便闯了进来,陈不雪猛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具是阴霾一片。我知她定然束手就擒,心中只觉快意。
见她刀斧加身摁跪于亭中,更是气血翻涌,索性抽刀便要杀她。
“殿下!殿下!”四周具惊,起初只觉我二人闹了不郁,或是陈不雪终于不愿为我的床榻之臣,拂袖而去。我怒极生恨要使强,此时方察觉不对。
陈不雪乃朝堂重臣,镇国侯府的嫡二小姐,谁敢轻易动手。
我亦心知肚明,也不愿连累旁人,便索性自己动手。
“殿下!”陈不雪刀悬颈侧却抬眸看我,“你敢杀臣吗?”
我冷笑数声,抬刀便要斩她人头落地,却骤然浑身一软,细细碎碎的痛自喉间蔓延全身,犹如万箭穿心剔骨削肉,我当即瘫软在地。
“你……”四周宫人慌忙扶着我,我强忍疼,“你对我做了什么?”
陈不雪却面露疑窦,随后冷笑:“是臣该问殿下要做什么罢!公主府中无故圈杀禁军都督,殿下怕是要反?”
“呸!”我怒极,一把挥开宫人,双手握刀刷得压到她肩上,这刀极重,我拿的吃力,携着劲没入了陈不雪肩,瞬间见血,“你才是乱臣贼子!”
我杀心又起,喉间的痛却加剧,浑身冷汗不止,面白唇赤,几乎要昏死过去,手不自觉便松开了刀,瞬间疼痛便缓了。
陈不雪肩上见血面色仍旧,她皱眉看着我:“殿下今日若敢杀臣,公主府便皆为臣陪葬,便是殿下明日也逃不脱一个赴死陪臣,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心知她威胁我,一时笑出了声,声音如砂砾磨纸一般苍白:“我不过贱命一条,要你死了,我心快哉!”
“那殿下为何不杀臣?”陈不雪见我两次举刀不成,因而有恃无恐,微微笑道,“殿下不杀臣,您看这府中,谁敢杀臣!”
“殿下!”满座皆跪,纷纷求饶,“殿下,请殿下息怒。”
便连押着陈不雪的侍卫都松了刀,不敢再押着陈不雪。
我气得浑身颤抖,几次强忍剧痛要她性命,眼前却几经发黑,险些昏死过去,只得将她关押了下去。
陈不雪放声大笑着被府兵压下,我方颓然倒地,抱膝孤坐于角楼之上,凭栏远眺万家灯火,此时暮色沉沉,秋雾连霜,清辉只得隐约,却叫我双臂生寒。
宫人见如此都不敢上前服侍,故而我便裸着肩,痴痴的出着神。
大约此际还有些恍惚,难信今朝何年,恐觉大梦一场,一切不过是我痴妄重来罢了。
毕竟隔世之感,切骨之仇,不曾作伪。
宣宁三年秋,我好似熬过一场残酷的大梦般,再次回过神后不顾宫人阻止,连夜叩开了宫门,一路疾奔去皇兄的住所章华台。
彼时皇兄正在批折子,看见我时便面露不悦,似要责备,随后便愣了。
大抵是因当时我满眼通红,泪珠不断,云鬓摇摇欲坠,外裳因疾步跑来更是不整。
兼之我一进殿全然不顾伺候的宫人,扑在皇兄怀中嚎啕大哭。满殿宫人惊诧,皆不敢抬眼再看。
一时除却失而复得的侥幸、错害皇兄的悔恨,便是漂泊无依被丢在黑暗里数年的委屈。
皇兄被我这般哭得肝肠寸断的架势着实是下了一跳,一面挥退了宫人一面低声哄我。
我俯在皇兄膝上,一昧只知哭,抽噎之中泣不成句。
皇兄深知我这般德行,此时是半句话也从我嘴中问不出来,故而只如幼时一般,将我抱在怀中,伴着两三盏孤灯,在瓦檐与秋风的呼声中,一面看折子一面哄我入睡。
待第二日我醒来已是午时,皇兄正坐在案前,见我洗漱后披衣走了出来,便挥手让小黄门上了午膳。
我见皇兄眼下具是乌青,掌下压着数本折子,我识字虽不多,却一眼认得自己的名字在上头写着。
“醒神了?”皇兄揉着眉心,面露疲态,眼中还残留着怒色,却不是冲着我,只对我道,“用过膳可能解释解释昨夜?朕不愿审你府中人,听你那些荒唐事,昨夜哭得那般惨,总不是与……”
皇兄皱着眉,有些羞于启齿,只婉转道:“那些门客闯了祸端?”
我吸了吸鼻子,腹中饥饿,老实的坐在一旁端着碗扒饭,边吃边有些踟蹰道:“近日很乖,并没有生事,只是想皇兄了。”嗓音低哑沉闷。
皇兄似被我这话逗笑了一般,挑眉看了我一会儿,道:“还真闯祸了?”
我不满道:“没有!难道我便只会闯祸吗?”
皇兄看着我但笑不语,眸光中却流露着温和和怜爱,我不禁鼻尖一酸,眼里聚着泪珠,低头便由得连串的眼泪砸在了膝上的罗群。
“蛮蛮,”皇兄抚了抚我的发鬓,叹了口气,与我轻声细语道,“昨夜……你府中动静闹得有些大。陈不雪,是国之重才,威逼利诱不成,也不可一气之下杀了她。哥哥不能置天下万民不顾?”
皇兄便这般轻飘飘的一语道破我府中事。诚然在我的记忆中,我与陈不雪的荒唐事,是陈氏造反时皇兄方知的,我从没将此事告与皇兄。
纵然是后来打杀王衡之的嫡子,亦不曾脱口。
我脑中轰一声,不禁浑身僵硬。前世皇兄大怒,我一直以为他是在宣宁八年将杀陈不雪之时方知我二人的苟且。
“哥哥,你早知道……”我失语道。
“你的事情又有多少瞒得过我,”皇兄道,“若我有一日不问你,只不过是我装作不知罢了。”
我手中的玉筷碰的一声掉到了桌上,在桌角一砸,碎散在了大理石的地面。
当年我打杀王衡之嫡子,数封书信斥鄢都众世家,皇兄不问缘由一味偏袒,便是早知缘由。
可他如今却这般与我说理。
我心中却是全所未有的悲凉,悔恨如鸩酒剐喉。前世我困于一场皇兄纵容的情爱之中,如飞蛾扑火,烈火祈明,最终伤人伤己。
“兄长,”我便这般由着愤恨脱口而出,“求你杀了陈不雪吧,她有……”我后间一哽,仿佛哑然失声般,再难有只言片语。
“兄长!杀了他!”我咬牙道,却又清晰可听,我骤然怔愣,心中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犹不甘心,“她有……”不臣谋逆之心……
皇兄脸色一变,她撂了手上的笔,神情凝重的的看着我:“蛮蛮?你怎么了?想说什么?”
“杀了她,哥哥。”我有口难言,双眸赤红,哽咽道,“哥哥。”
我从未在皇兄面上见过这般严肃的表情,他看着我道:“蛮蛮,你怎突然这般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故杀无罪之臣,乃昏君暴君所为。”
“我……”我有心想说,可却不知从何说起,正如王衡之临死所言,王莽谦恭未篡时。况且,我根本无法脱口而出,她前世所为。
难道这便是我重活一遭的代价。
皇兄眯了眯眼,慢慢道:“昨夜你哭泣,可是因为知道什么,而不愿告与朕?你要朕杀她,便要给出要朕信服,朝堂信服的理由。”
我瞳仁猛缩,在皇兄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突然前所未有的感觉到——
皇兄似乎在……不悦?
这让我胆惧,几乎立刻跪在了地上,摇头道:“我……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想将前世之事脱口而出,可偏偏又无法说出,我便假托做梦,或是谎称故事。
一时说的慌乱不堪:“我梦见了一个将军,是将军,我听到了将军谋反的故事。不对,是侯府谋反,哥哥镇国侯府,不也是侯府吗?谋反,谋反!”
岂料皇兄只是淡淡一笑,看着我,道:“黄粱一梦,书中古事罢了,你啊,莫要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凡事都讲个证据。”
“陈不雪少年英雄,是难得的将才。如今北有匈奴,南有四夷,皆隐有异动,大战或在即,绝不可动摇雍州军心。朕亦要重用陈不雪,以安陈氏之心。宁耀,你此话脱口而出极易生出祸端。日后不可再提。还有,好生放陈不雪出府,此事朕不愿再听。”
说吧皇兄挥手,吩咐人送我回府。语气又变得温和,笑我不要一味只知撒娇,又令人去御膳房取了我爱吃的点心。
皇兄轻抚我的发鬓时,我几乎克制不住的抖着腕,直到皇兄握住了我的手。
这双手温暖干燥,隐约薄茧,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双杀过人的手。
皇兄要我拿出证据,他的那句质疑,疑心我知道什么而不告知于他。原来……被瞒在鼓里的,只有我。
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迫陈不雪入公主府的时候,皇兄便已经猜忌陈氏许久。我本身便是他的一步棋。
鄢都早就剑拔弩张,只有我,被困于锦绣中,蠢笨不知罢了。
在这一刻,我前所未有的明白了。
离开时我回头见皇兄看似与寻常无异的坐在案前批阅折子,他半面脸隐在阴影里,抬起的眸光显得那般淡漠。
隔着一寸黑暗审视着我。
我忽然明白了,自己此时此刻犯下了一件大错,皇兄亦猜忌上了我。
宣宁八年冬,我身死后,无论当时皇兄是否身死,我想我说对了一件事——
垂拱殿前,太子不在。
陈不雪谋反必然事败。
我走在宫道里,秋肃风寒,两侧红墙高矗。
我想起自己刚进鄢都,入皇城时。那时见一棵榕树生的高大,越过墙头,洒下一片荫蔽,可是隔了数日再入宫时,只看见堆积在宫道上,将被收走的枯枝败叶。
那样生机勃勃的榕树,在灰扑扑的红墙绿瓦里,扭曲成了记忆里的一点。
我不禁失笑,仰面由着泪水在眼眶中忍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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