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个儿女儿们回家住宿,今个儿就轮到男儿们回家探视亲人了。天色刚到酉初,窗外橘红色的日头还没有把热腾腾的烈焰收回去,齐苗就啪地一下子把黄花梨木笔杆的狼毫小楷往八尺长六尺宽的老红木书案上一丢,吩咐贴身小侍守正道:“收摊,回家。”
那小侍手忙脚乱地赶着收拾,齐苗从老红木圈椅上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对隔壁桌上仍在认真校书的安清大声喊:“走啦,这也不是一天就能完工的,回家看儿子去吧。”
安清听了,只好也站了起来。他心里是不愿意回楚家去的,他一想到妻主楚宙和水公子两个你侬我侬的情态,心口就不舒服。可是楚家有他亲生的儿子,儿子楚吟涛今年才五岁,正是依恋生父的年龄,他不能只顾自己的心境,不管儿子的好歹。
小侍莲房走过来要收拾,安清没让莲房动手,自己慢条斯理地把今日所校的十几页书,用纯银雕花长柄书签标记好页码,又把用来参校的书籍全部收起来放在靠墙的书橱里,末了交待了留守的修书处侍儿晚间谨守门户,小心烛火,这才慢悠悠地带着莲房往大门口走。
到得大门口,果然看到了楚家来接他的马车。他的岳父段氏身边的老车夫坐在一辆绣着石榴双燕的云锦马车上,正在和谢公子的妻家陆家的赶车婢女说些客套话。陆家的车子是辆绣着几竿翠竹的青缎小车,竹制的车帘高高卷起,车内的谢公子一见他到了,就冲他打招呼:“我先走了,翌日见。”
安清点点头,陆家的车子就放下竹帘飞驰而去了。
“公子,咱也走吧。”小侍莲房在一旁轻声催促,安清没有动,今个儿来接他的不是他的马车。身为世家公子,他在出嫁的时候,是得了一大笔嫁妆的,那辆四壁装饰着金麒麟的马车连同车夫就是嫁妆之一,今个儿却不知为何车子和车夫都换成了岳父段氏的。
那车夫见状就在马车上解释:“少正君马车上的右轱辘坏了,小姐就吩咐奴才用老正君的车子来接少正君。”
这话倒也解释得通,安清点了点头。小侍莲房便去马车上拿脚踏。
路边柳树下停着的两头高头大马的马背上忽地跳下来两个鲜衣丽服的婢女,抢在莲房之前把脚踏拿了下来,而后两人一起近前请安:“奴才见过正君主子,家里老正君正念叨正君主子呢,正君主子快上马车吧。”
安清微微有些惊讶,这两个婢女他是见过的,他妻主楚宙身边的下人,而且是两个有头脸的下人。楚家家大业大,家中仆婢总有三四百人,平日里伺候楚宙的婢女有二十四个,十个单管陪着出门当差,十个单管在府里伺候,余下四个是贴身婢女,最有体面也最受器重。这两个就是那四个贴身婢女中的两名,一个叫佩妍,一个叫得秀。
安清打量了一眼两个婢女腰中镶金嵌玉的宝剑和满身的绫罗,心中思索楚家这么做不知是为了炫耀富贵还是为了表示对他的重视?
这两个婢女看他依然不动,就赔着笑脸继续催促,佩妍笑呵呵地道:“正君主子磨蹭啥呢,赶快走吧。”得秀眼睛瞟着修书处的大门,话说得耐人玩味:“正君主子这是舍不得走了?”
安清蹙眉,沉了脸斥道:“你胡说些什么?”
那得秀闻言,一挥手就扇了自己两个响亮的巴掌,扇完了又做了个请的手势,佯笑着道:“您瞧奴才这张嘴,话都说不利索,奴才的意思啊是说正君主子您心里头装的都是差事,眼看着要回家了,还记挂着差事,主子您真是尽忠职守的正派人。”
这得秀的话安清压根儿不信,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婢女如此作态,他也不好揪着不放,当下寒着脸上了马车。
车子进了尚书府,直驶到主夫段氏所住的正院门前方才停下来。车子刚停稳,就有四个穿金戴银的年长仆侍一起迎了上来,一个打帘子,一个拿脚踏,另两个上前搀扶着安清下车,倒让莲房插不上手了。
安清心中越发诧异,这些事往日都是年轻的侍儿们做的,今个儿竟是这几个年长的仆侍亲自做,这其中必有缘故。
那些仆侍却不管他心中怎么想,一个个笑得分外热络,这个道:“少正君主子出门几天我瞧着又俊了好些。”那个道:“少正君主子当差可辛苦?我瞧着下巴又尖了些。”
安清笑笑,并不接话。他素日里就是个端庄自持的,仆侍们原也不指望他说些什么,当下簇拥着他往院子里走,才进了院门,又有四个段氏身边的年轻侍儿迎了上来,其中一个模样长得漂亮嘴巴也甜的,殷殷勤勤地道:“少正君主子辛苦了,老正君等着少正君主子呢。”
安清听了心头的疑惑更盛,方才那两个婢女就说岳父念叨他呢,这四个又说岳父等他呢,岳父没事没非地等他做什么?等他一起用晚膳?姚天的世家大族中不少娶了女婿的主夫,会让女婿们伺候用膳,布个菜盛个汤递个勺子试个热度什么的,但他是世家公子平日里在家是从不做这些的,嫁过来的第一年跟妻主感情又正要好,两个恨不得随时腻在一处的,岳母尚书大人直接交待下来,让小妻夫单独用膳,不必在岳父这里伺候,这之后一直到如今,除了逢年过节,其他日子他和岳父段氏都是各用各的,今个儿却是怎么了,非要等他一起用膳?
带着疑惑,进了正房,一身织金华服的段氏端坐在紫檀漆金珠屏长榻上,安清忙上前请安:“女婿见过岳父大人,岳父大人福寿康宁。”
段氏生得身材高大,容貌也颇有威仪,平日里表情十分严肃,今个儿脸上倒是带着笑的,声音也透着慈和:“起来吧,在外头做事辛苦了,去那边坐着咱们爷俩说话。”说着吩咐两边伺候的侍儿道:“给你少正君主子倒茶,再吩咐厨房,一刻钟后上菜。”
这意思是只跟他谈一刻钟?安清心头的不安感稍稍散了些,矜持地谢了坐,坐在了右边离段氏最近的紫檀透雕麒麟纹的圈椅上。姚天富贵人家的家具大多用黄花梨,不大讲究的武将家也有用老红木的,楚家却是清一色的紫檀。据说这是当年吏部尚书楚昀的母亲楚霜特地交待了工匠的,说紫檀寓意好,安清至今也没能明白究竟怎么个寓意好法。
“你们都下去。”侍儿们给安清上了茶,段氏就把他们全都赶了下去。
“父亲有什么话要对儿子说吗?”只剩他们两个,安清就换成了更为家常也更显亲睦的称呼,这是凰朝这两年流行的路数,以翁婿为父子。这路数不知始于何家,却得到了朝廷的嘉许,用右相柳笙的话说是“岳翁呼婿为子,自起慈爱之心。女婿称翁为父,必生孝养之念。”
“儿子啊,宙儿这两天在她娘跟前软磨硬泡,想要给水公子讨个平夫的位置,父亲想问问你的意思。”段氏也没看他,径直把话抛了出来。
安清只觉耳边被人扔了颗炸雷。
好半晌,安清方才缓了过来,徐徐地问道:“母亲的意思是怎样的?”若是岳母楚昀已经答应了,那他便是不同意,也没什么用。
“你母亲说这事随你。你同意,固然好,你若是不同意呢,那也由得你。”段氏看着他,语气中倒没太多逼迫的意味。
“请父亲恕罪,此事儿子不同意。”安清闻言立即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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