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萧祈哭着离开,霍长今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常常被梦扰,好的坏的都有,清晰的、模糊的,有时候一晚上可以醒来四五次,用许青禾的话来说就是活该。
窗外冷风呼啸,明日霍长今就正式满二十四岁了,而今晚她却梦到了最不想梦见的人。
寅时三刻,霍长今猛然从床榻上惊醒,冷汗浸透里衣。
窗外夜色沉沉,唯有檐下一盏风灯摇晃,投下细碎的光影。她抬手按住心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梦里的风沙,呛得人喉咙发疼。
她轻喘一口气,坐起身来,不自觉的念叨:“风云默......”
霍长今忘不了四个月前的玉门关,黄沙漫天。
西凉王城破的那一日,风极大,吹起来的沙子迷的人睁不开眼睛。
三日前,风云默请求停战,西凉献降,霍长今其实是很惊讶的,在她的印象里西凉人尚武,不到最后一刻又怎么会投降,但她还是答应了。
三日后,霍长今如约立于阵前,大军列于城门之外三里,她只带了一支精锐入城。
玉门关城门大开,街道空荡,唯有几具尸首横陈,看装束是西凉最后的守城军,死前仍保持着挥刀的姿势。
“将军,城中并无守军,应该都在西凉王宫,唯有风云默……”副将许青禾策马而来,声音压低,"她在城楼上等您。"
霍长今抬头。
玉门关的城墙高耸,一道素白身影立于垛口,衣袂翻飞如旗。
——风云默竟穿了白衣。
霍长今眯起眼。她与这位西凉王姬交手多次,对方向来一袭烈烈红衣,反倒是她身边那个僚属总是一身白衣,蒙着面,身影如蛇,神出鬼没。
霍长今还经常和霍璇讨论那女的一身白衣是怎么藏得了那么多暗器的。
风云默的受降让人惊讶,那个白衣女子在三日前,自刎跳城,更让她惊讶。
而今风云默白衣如丧,是为国殇,还是为那个人?
“备箭弩。”霍长今冷声下令,“我上去见她。”
“将军!”许青禾紧张道,“小心有诈。”
霍长今仰头看着城楼上的人,突然生出了一丝悲悯:“无妨。”
城楼的风更烈,刮得人面皮生疼。
风云默背对着她,腰间没有挂着她从不离身的鞭子,身旁放着一把短剑,手中握着一卷帛书,听见脚步声也未回头:“霍将军,别来无恙。”
嗓音沙哑,似被风沙磨砺过。
那个热烈张扬的大漠公主怎么会变成这样,霍长今以为她起码要和自己再打一架,而前些日子霍长今刚刚受了重伤,今日若真的打起来不一定会活着,她难道不会利用这一点吗?
霍长今按着剑柄,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虽是背影却依旧挺拔,头巾上染了些黄沙,并没有藏身的武器,她到底有什么动机。
“降书呢?”霍长今开门见山。
风云默终于转身。
霍长今一怔。
昔日明艳恣意的帝凰王姬,如今面色惨白,眼下青黑,唯有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烧尽了最后一点生命。
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风云默一袭红衣如血,骑术精湛,腰间悬挂着一盘蟒纹长鞭,一张鹅蛋脸上的五官精致,皮肤微黄,没有妆容,却依然漂亮,剑眉下微微上挑的眼睛充满了狂傲不羁。
她比霍长今还要高些,但此时却像是被压弯了脊梁。
“降书在此。”风云默晃了晃手中帛书,“但在交出它之前,我要与你做笔交易。”
霍长今挑眉:“风云默,时至今日,你觉得还有资格跟我提条件?”
风云默轻笑一声,笑的让人心碎又无奈,她向前一步,看着霍长今,似乎在嘲笑她到现在还看不明白,她缓缓开口:“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秋山谷那些人是怎么死的吗?”
一句话,如冰水浇透脊背。
秋山谷——西北道三百将士葬身之地,霍璇惨死之处。
死因她再清楚不过,他们之所以无一生还是因为先中了毒烟,才没能逃脱,这也是霍长今不肯放过西凉的原因,制毒的药草是西凉境内独有的,因为中毒,尸身腐化严重他们必须立刻火化,尸骨无存。
霍长今指节捏得发白:“说!”
风云默望向远处苍茫戈壁:“三日前,跳下去的那个人名叫十七,是我的……下属。她还有一个名字——阿布若·漠南映。”
听见这个姓氏霍长今心中一紧,阿布若是西凉第二大姓,缘自西凉漠南王。
但这跟那场埋伏有什么关系,虽然很不想听她讲故事,但还是忍着了,毕竟这三年来,她能查到的除了官商勾结,通敌叛国,什么都没了。
风云默继续道:“二十年前,漠南王平叛乱,拓疆土,打下西凉半壁江山,却在功成名就之后带着族人远居漠南。后来,我父王屠了漠南王府满门,却没人知道他的一对双生女儿被家臣救走……”
“双生子……你们屠门不数尸体?”霍长今一句话冷冷的打断她。
风云默送她一个白眼,正常人会问这种问题?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不但活着,还各自为营,联手下了一盘大棋。”
霍长今眯眼思考,很快给出回应:“她们要复仇。”
风云默轻笑:“是。但她们要灭的不只是西凉王族,还有整个西凉国。”
霍长今瞳孔骤缩:“就凭她们?”
风云默被霍长今一句话刺痛,是啊,就凭她们,怎么能就凭她们呢,可事实如此,已成定局。
“漠南映的妹妹叫玉潇潇,她之所以和漠南映能重新见面是因为你们北辰的人在牵线搭桥。”
“谁?!”
风云默摇摇头,“我只找到了漠南映与北辰的来往的书信,很多字我不认识,但可以确定他们从三年前就有联系了。”
“三年前,那岂不是说,朝贡礼刺杀和萧祈中箭的的确确是有人暗箱操作,而现在她们也是为了借北辰之手灭西凉。”霍长今在心中迅速梳理时间线,“只是,风云默所说的可信吗?”
“信呢?”霍长今问道。
风云默拿出一封信递给她:“这是唯一一封了,其他的都被毁了。”
霍长今接过信查看,上面没有署名,不是北辰字,看着是西凉字,但又不完全相同,她把信收好,继续问道:“秋山谷伏击,是她做的还是……北辰人做的?”
霍长今早就猜到会有吃里扒外的东西,但一提到自家人杀了自家人还是觉得心痛。
风云默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我做的。”
刀光一闪,霍长今的剑已出鞘抵到了她的脖子上,“竟没想到,这种见不得光的埋伏是你亲手布的。”每一个字都是咬着发音,若不是理智占据上风,她早就砍了她。
风云默淡然不动,“当时,我接到消息,北辰军入西北道测我军情,我如何不防?”
霍长今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但剑尖依旧没有离开风云默的脖子,“防?风云默!你好歹也是西凉督帅,防和战你分不清吗!!!”
“我当时确实没有要与北辰开战的意思,我只是让他们盯着那些人,但我没有想到......”风云默深吸一口气,看着霍长今那微红的眼神道:“是我错了。”
霍长今忽然像被抽走全身力气,手臂重重垂下,背过身去,她微微仰头,调整呼吸,倔强的不让眼泪留下来。
“哈哈哈——”她突然自嘲的大笑起来,“想开战,冲我来啊!”
她的声音逐渐破碎,心中满是怒火,却释放不出来,她本以为战至今日,一切明朗,却发现自己就是个笑话。
风云默同样背过身去,走到城墙边缘,看着城下乌泱泱的大军,势如破竹,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不冲她去,明明都有那两次刺杀了。
等霍长今心情平复一点她继续说道:“因为只有国破,流亡在外的漠南旧部才能光明正大地回来。”风云默摩挲着城墙石块边缘,“而你是唯一一个可以领着霍家军踏平这里的人。”
霍长今攥紧剑柄:“条件。”
风云默展开降书,轻声道:“三个,这是第一个,作为交易,我要你保我西凉子民不受奴役。”
在这一刻霍长今突然明白,风云默要停战不仅仅是因为北辰大军势不可挡,更是因为内忧外患,漠南旧部把西凉内部搅给天翻地乱,如果继续打下去,各部落必将死战内讧,到时才是真正的涂炭生灵。
霍长今心头一震:“坐地起价?”
风云默徐徐道:“交易,自然是等价的。”
霍长今顿了顿,还是点头了:“第一个,我答应,第二个是什么。”
风云默的表情虽然一直淡漠,但这一次却是真的垮了下去,微微垂眸,五指下意识的抓紧衣裙,沉默许久才开口:“我王兄体弱,不甚参与朝政,请留他一命。”
这个要求不难,霍长今本就没想让他死,“只要西凉王肯与我回京,我可保他不死。”
风云默转身给霍长今行了一礼,笑道:“多谢。三年前,朝贡礼期间阿默罕刺杀了你,听说你中了醉千丝。”
霍长今点点头,当年那场刺杀要不是萧祈她早就死了,可最后因为皇帝一句西凉王写信道歉就没有再追究,现在看来果然不简单。
风云默补充道:“中醉千丝者,必死无疑,古往今来,无一例外。”
霍长今眉头微蹙,这不就是在打脸吗,必死无疑,那她是什么,天神眷顾吗?绝对不可能。
但醉千丝确实是西凉奇毒之首,也就是说,当年她中的毒是冒牌货,也就是说找到会配置这个毒药或者了解它的人就可以找到幕后之人。
风云默后退一步,拿起放在身旁的剑,“霍长今,我真的要恨死你了,你亡我国土,杀我将士,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可我更恨自己……一事无成,一败涂地,到头来落的这般下场。”
她拔出剑,没有丝毫畏惧,语气沉稳,决心赴死。
“霍长今,能布这么大棋局的人,在北辰不是皇亲贵胄也必然位高权重,你去查吧,查清楚记得来跟我说一声。最后一个请求,我死后,请霍将军将我的尸身焚化,葬在漠北百里外。”
她笑了笑:“我识人不清,致使国破家亡,无颜葬入王陵。”
话音未落,她猛地拔剑自刎,血溅三尺。
大漠上最美的太阳陨落了,从此世上再无“漠北双姝”。
后来,霍长今一件一件完成了她的请求,阻拦了西凉王的自杀,让他以身为质保西凉安康。
她提出因俗而治,保西凉子民无恙。
她焚化了风云默的尸身,葬于漠北百里之外,为她立碑——西凉帝凰王姬之墓。
她做到了,可她要做的还有很多。
窗外,天光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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