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吓,千山崽安分了不少,在夏灵的旁观下安静如鸡地接受了医师的接近。
“王姬不如还是回避吧?”医师劝,“这少年外伤颇多,恐惊扰到王姬。”
夏灵想了想,把医师招过来小声叮嘱:“他可是千山族的,你待会检查他身上有没有用毒的痕迹。”
“是。”
她点过头,背过身离开。
踏出门的时候,屋里传出了尚且青稚但极力压低的痛吟声。
夏灵心里突突了一下,也不走了,就站在门口竖起耳朵。
屋里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小,几度让她怀疑那少年会不会已经撑不下去了。
夏灵不由得有些着急,等了老半天才等到医师出来,忙不迭上去追问:“那家伙情况如何?”
医师惊讶王姬还守着,拱手回答:“回禀王姬,那少年身上多处淤肿,肋骨断了三根,为康复需得静养一阵。”
夏灵一震,吓得失色:“那骨头是我、我踢断的?”
医师给逗笑了:“怎么可能?您哪来有那样蛮横的力道,都是旧伤,应是一路跋涉而来得的,刚才已经给接上了。对了,这少年身上果真有用毒的痕迹。”
“呜哇?”
“臣察看了一番,应是一种能止住疼痛感的不知名的毒,虽然能麻痹一些痛感,但于身不知道有没有害。待臣回去研究一下,试试配出解药来。”
“那快去吧。”
医师告退,医者仁心无边界,倒没有因为对方是俘虏加奴隶的身份而轻视。
夏灵抬腿又走进去,一眼看见躺在床板上的萎靡家伙。
他闭着眼睛,脸色和刚才生龙活虎的样子判若两人,苍白又脆弱,显现了少年人的稚嫩和单薄。估计是疲惫加被折磨坏了,脑袋歪在一边,昏睡过去了。
夏灵在不远处看了他一会,平生迸发了一种愧疚的心情。她心里过不去,把身边平常一直跟着的朝露招出来,小声叮嘱了两句:“朝露,你仔细照顾他,别疏忽了。”
叮嘱完她回了王姬殿,夜幕降临,洗浴过沾染了尘沙的身体,她披着水汽氤瘟的长发盘腿坐在小书桌前,哗啦啦翻着记载了千山族的竹简。
南夏和千山族因着各种各样的领土、资源纷争而常年看不对眼,经常由小闹大,边境经常短兵相接。千山族的人口多分散,近几十年似乎有了聚拢合并做强做大的苗头,十来年前聚成了强悍的六支军队袭击南夏,大战后南夏一度伤筋动骨。
夏烨和夏焕四年前一同去了前线,带去了数目不小的军资,还有一批年轻的将士。这波新鲜血液的注入将边境的胶着战局撕开了裂口,夏军不停告捷,并乘胜追击,尝试着不断深入山林,试图将敌族消灭殆尽。
本是两个不死不休的族群,但看着竹简上对千山族的总体记录,南夏的臣民们在忌惮这敌族之外,似乎还有点敬佩和敬畏之意。就像白天夏焕口中的描述那样:“千山族有不少难以解释的,接近神迹的东西。硬要从我们熟知的事物当中举例的话,我觉得,和神司教有点相似。”
神司教是大周的国教,为首的司命有通“神明”、“天”的能力,大周六国内信徒千万,影响非同一般。夏焕这么说,这千山族肯定有点玄怪。
就拿她大哥夏烨身上的毒来说,当初南夏举国征求名医,甚至还去问邻居息国、晋国,但流水的医师诊过,都说夏烨身体没有异常,诊不出什么症候自然也无法对症下药。
时至今日,几乎所有人都放弃了,包括夏烨本人好似也接受了治愈不了的事实。但夏灵一不信邪,二不甘心,即便深知现实无能为力,心里依然憋着一股不认的气。
她翻了许久的竹简,看得眼冒金星,另一个陪着一起长大的婢女晨熙执灯烛来劝,她才往床上躺。闭上眼准备睡觉的瞬间,不知为何脑子里浮现的不是枯燥的文字,而是那双极其亮的眼睛。
她自己为什么要挑出他来着呢……
或许只是凭着第一印象,觉得那少年和其他俘虏都不一样。
别人都在一边低头佝偻,脑袋都不敢抬起来,眼神也大多数是灰败和认命的绝望。只有他,一双眼睛像是燃烧着大火,明明疲惫不堪、疼痛难忍,还是攒着那么一股犟到底的劲。
夏灵满脑子都是那个千山崽,总觉得那少年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没准能看出她大哥身上的端倪。
但困倦间睡过去时,她的脑子却在想: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梦中也绞尽脑汁,一觉起来,却依然纠结未果,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竟是前所未有的上心。
吃过早饭后夏灵就去了千山崽那里,结果一到地,发现那少年就蹲在庭院里,低着头仿佛在找什么。朝露在一旁没辙,见了夏灵来连忙行礼。
他耳朵一动,抬起头来,夏灵马上看见他额头上一个大包。
她快步过来,皱着眉打量了他一会,自己想伸手但拉不下脸,遂转头吩咐朝露:“把他拉起来,肋骨不是刚接好的吗?这么蹲着不好。这家伙又怎么了?头上怎么搞的?”
朝露连忙伸手拉起少年,一边朝夏灵回复:“额头上的包是半夜从床上摔下来磕出的伤,摔出了不小动静。今早起来要给他抹点药膏,他不肯,自己跑出来往地上瞧,好像是……”朝露有点无奈,“好像是想在这草地上揪出草药似的。”
夏灵哈了一声,不知道是笑他笨手笨脚还是骂他好,便在原地干瞪着他。
千山崽还不乐意给她瞪,拂开朝露的手闷哼了一声,扭头就往屋子里走。
朝露和晨曦都不知所措地看看夏灵,又看看前去的少年,尴尬不已。
“……”夏灵愣了一会,微歪了头:“哈,这奴隶脾气比我还大。”
已经走到门槛边的少年身体一僵,猛然转身来怒吼:“&$%#!”
夏灵认真地听着他叽哩哇啦地吼了好一会,等到他吼完才问身边的人:“有人懂千山语吗?谁能告诉我他在汪汪些什么?”
千山崽额头的包好像又大了点,他一手按住门一手按住自己的肋骨趔趄了一步,莫名呛了一口,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夏灵示意朝露先上去看他,自己才跟上去。
少年咳得狠,一滴水珠掉到了地上,晕出了片小小的湿迹。他飞快扭头,吸着气忍着怪状。
“他怎么又哭了?哭包啊这是。”夏灵嘴上不说,心里不住打鼓,“那么疼的吗?我又伤他哪了?”
夏灵特别怕别人哭,嘱咐了朝露几句,又叫晨熙去请医师来,没一会拔脚就溜。走出一段路后回头,看到那千山崽颓然滑到了地上坐着,捂住嘴没有再咳,脸上的水痕亮晶晶。
夏灵心里没由来的一阵不舒服,揣着不安去了储君殿里。
夏烨一眼看出她的不对:“发生什么事了?脸色这样奇怪。”
夏灵盘腿到他身边坐下,自觉地磨起墨来,把千山崽的事说了。
“他昨天哭鼻子,今天又哭了,真奇怪。”
夏烨打量她:“灵儿觉得哪里奇怪?”
夏灵歪头:“就是……就是他挺不待见我的,虽然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总之我的心情也挺奇怪的。”
“什么心情?”
“觉得他可怜,心里还有点不高兴。”
储君摇了摇头:“族散离乡,被押着来为奴,痛哭上几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至于心情,除了同情之外,你是不是隐晦地觉得自己将他从劳役奴的艰苦里捞出来,给予了他入宫‘享受’、‘脱离苦海’的机会,比起痛哭流涕,他更应该铭记你的恩德?”
夏灵磨墨的手停住,眼睛微微睁大了。
“你是夏国的王姬,在衣食无忧的安全夏宫里无忧无虑地长大,哪怕经历了丧母之恸,也还有疼爱你的父亲,不至于陷入深渊。”夏烨有些感慨地摸摸她的脑袋,“那等丧家丧国、丧失尊严的难以言说之痛,你自然还无法理解。当然,这等感情,永远不必理解最好。”
夏灵眉心一动:“王兄,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也不必明白。”夏烨笑了,“爹爹和哥哥在着,除了保家卫国、捍卫大周,我剩下的挂念便是看顾你。我最希望你永远像如今一样,聪慧而不世故,轻快而非无知,豁达而非薄情。”
夏灵从前来储君殿是为了陪大哥热闹、以及遵从母亲生前嘱咐,后来便跟着他一起习文。读了一年多的书,深觉大哥比那些口若悬河的夫子会教东西,不仅仅是书上文字。虽然一知半解,夏灵听了之后感觉疏通了不少,更卖力地磨起了墨。
“大哥,你多说两句,我洗耳恭听。”
“唔。”夏烨写下一个字,头也不抬地说:“那千山族少年终归是个祸根,再过几天,你玩腻了就让他离开宫中吧。”
夏灵的小脸一下子垮了。
夏烨抬头看她一眼:“纵使我不说,时间长了,君父也会说的,还不如自觉点呢。”
夏灵龇出小虎牙:“哥哥,我才得了千山崽一天哪,你可真会泼冷水。”
“千山崽?”夏烨笑了,“怎么这样叫,听着怪怪的。”
“我还没想好给他取名,对了,哥哥你听得懂千山族的话么?”
“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发音拗口,我只听得懂一些骂人的话。你不如去问你三哥哥,他可能懂得更多。”夏烨垂眼写字,指尖运力有错,字写废了。
夏灵仍不觉异样,兴致勃勃地询问:“什么骂人的话?我就学这个,回去听听他是不是会说这个。”
夏烨放下笔,静了一会,回忆了一会,唇角上扬,轻轻念出了一串古怪的音符。
*
傍晚,王姬兴冲冲地踏进了幽僻的和烟居,极力想兜出今日的最大收获。
那千山崽在荒草萋萋的庭院里坐着发呆,朝露在门边绣手帕,绣两针抬一下头。这时小主子进来,她连忙放下活计起身,刚要行礼就见她无声地比了个“嘘”的手势。
夏灵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等来到千山崽的背后才大喝了一声“哈!”。
少年继续坐着不理睬。
日暮夕颜,地上有影子,他也不是聋子,嗅觉也灵敏得很,早就知道背后有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坏家伙逼近过来。
他暗自较真,你就是吓不到我,怎么滴?
身后的人没挫败,蹲到他旁边,身上自带一股清香。她清清嗓子得意洋洋地对他说:“呼兰嗨抠撒!”
少年一愣,猛然扭头看去:“哈?”
夏灵见他终于有反应,兴奋异常地揪了地上一根杂草去搔他的脖子,大笑着重复了一遍。
夏烨说,这是千山族里的“傻子”发音。有点拗口,她念得不准,但对方一定听明白了。
因为千山崽跳了起来。
他手足无措,憋得脖子都粗了,磕磕绊绊地嚎出了一句:“又……猫病!”
夏灵(戳小草):你个傻砸
崽子(冒烟jpg):吼!我、我才不稀罕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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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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