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琬从他攥紧的手里扯回自己的袖子,道:“时候不早了,你收拾好便早些休息吧。明早我会把令牌拿给你,之后的事便拜托你了。”
李无言道了声好,翻身从榻上坐起,道:“那恶仆不知道走远了没,还是让我送你回房间。”
郭琬道:“不妨事,往南走一间就是我的屋子,离这里只有几步远。倒是你,夜里睡觉时多留心些,万一他又折回来偷你的钱财,一定记得喊我和我兄长来。”
李无言点头应下。他从窗户内目送走在夜色里的郭琬,看见郭琬回头,他扬了扬下巴,嘴角带着轻柔的笑容。
一股温暖的如溪流般的感觉淌过郭琬的心上,她仰头道:“回去吧。”说着挥了挥手。
李无言听话地熄灭房内的烛火,视线却没离开郭琬房间的方向。他看着郭琬回房,待确认周围屋舍的人都已歇下后,重燃烛火,手指敲打窗棂,规律的敲击声如屋檐落雨,在幽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正月十五这日是元宵节,山上下了一场大雪,积雪洁白厚重,几乎能没过人的两足。
胡昭给学馆的孩子放了假,让他们在家过节。郭表几日前从镇上买来了头羊,张罗着要炖羊汤过节。胡昭平日里不爱荤腥,但也从不拂别人的兴致,一早便在厨房帮郭表的忙。
郭琬一早起来就看见他俩在厨房忙得锣鼓喧天,不觉遥望着看了许久。她记得从前也经历过这种温馨的场面,却早已记不清是在多久以前。
她披了件红色的褂子,小步走到院中摆弄起雪来。先用厚雪堆起一个高大的身子,又捏了一个小小的脑袋,垒在身子上,接着用手指在雪人脑袋上戳出眼睛鼻子嘴的形状。始作俑者左看右看,对这份雪人成品非常满意,于是大手一挥,在旁侧的雪地上写下为雪人的赐名。
“司……马……懿?”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念出雪人的名字时,他明显停顿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名字不甚满意。郭琬闻声抬头,惊讶不已:“司马懿!你醒啦!”
司马懿身披一件黑色外氅,笔直地站在雪地里,眼皮因为昏睡太久有些浮肿,口齿却依旧犀利:“这是你为了庆祝我苏醒特意准备的大礼?”
“我……”郭琬见他醒来当然是喜悦非常,可一瞧见他面对雪人挑剔的眼神和毫无感激之情的姿态,就气不打一处来,道:“我这雪人堆得霸气凛然,一看就是雪人中的佼佼者,你若觉得自己的名字配不上它呢,我就只好替它更名改姓了。”
说着,郭琬作势要去抹掉雪地上“司马懿”三个大字,谁知司马懿一弯腰,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轻轻将她的手揣进氅衣的袖子里。
郭琬登时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司马懿是看她两手冻得通红,在帮她取暖。她有些怯恼,想收回手,司马懿却在宽敞的袖子中悄悄把她的手攥得更紧。
郭琬脸颊发烫,道:“司马懿,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竟然对我动手动脚,好不要脸!”
司马懿面不改色,道:“我动手动脚?那趁我昏迷时上下其手的又是谁?”
郭琬强装镇定道:“生死攸关之时,何顾男女之别?”
司马懿低头悠悠地笑了,那表情在郭琬看来有三分傻气,和司马懿此人的寻常风格南辕北辙。她心道:“难道司马懿信奉三纲五常,谁看了他的身子,他便要让谁负责他后半生的幸福?”
郭琬赶忙一个寸劲把手抽出来。司马懿不解其意,只以为她是羞怯。他轻嗅了嗅周围的空气,目光转向厨房,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炖起羊肉来了?”
郭琬道:“今日是正月十五,我哥为了过节,特意宰了一头羊,要炖羊肉汤。”
正月十五……司马懿的头脑慢慢恢复清晰,这个日子对于他的另一个含义也逐渐被他回忆起。他立刻道:“我有事需要下山一趟。”
“等等。”郭琬拦住他,道,“如果你说的是给于将军送通行令牌的事,我已经找了人代办,他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昨日李无言拿了令牌,郑重地前来和郭琬道别。郭琬本想做顿丰盛的饭菜为他践行,奈何自己厨艺不精,只能煮了碗红枣桂圆糯米粥聊表心意。李无言倒是捧场,不仅把粥喝个精光,还扬言他最喜欢的便是甜食,郭琬的粥做得正合他的口味。
“代办?”司马懿不知内情,疑惑问道,“代办者是谁,和你熟识吗,我是否认识?”
郭琬便把事情前前后后的经过给他讲述了一遍。
司马懿听完眉头皱得更紧,道:“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那群袭击我们的林匪组织有序,不像是为劫财而来。现在我细细想来,他们更像是军队里的士兵,乔装成匪徒的模样捉人,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
郭琬后知后觉道:“你是说……李无言他骗了我?”
司马懿见她脸上已有迷茫自责之意,忙道:“也不尽然,或许事实的确如他说的那样,只是我想多了。对了,你说他送来几味药材为我疗伤,现在可还有剩余?”
郭琬点点头,道:“在厨房东边的柜子里。”
司马懿疾步走进厨房。郭表和胡昭看他苏醒都很高兴,一会慰问他的身体情况,一会夸赞郭琬对他不分昼夜的悉心照顾。
司马懿礼数周到地一一回过,接着在柜子里仔细搜寻起来。果然如郭琬所说,剩余的药材中有麻黄、葛根、当归等。正当他以为自己疑心病太重时,葛根块上的一颗小小的淡黄色颗粒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捏起那颗小小的颗粒,它似乎是某种植物的种子,凑近一闻有股淡淡的辛味。
胡昭注意到司马懿奇怪的举动,放下手上的活计走过来:“仲达,怎么了?”
“先生,你常去山中采药,可否帮我看看这是哪种草药的种子?”司马懿把手中的颗粒递给胡昭。胡昭将那种子对着阳光仔细辨别,又用舌尖浅尝其味,突然脸色一变,道:“莨菪子?”
莨菪,山野草药,可解痉止痛,其子内服却有大毒,能让人昏迷不醒。
“莨菪子颗粒细小,若掺杂在众多药材中,寻常人难以发觉。”胡昭道,“这是从你吃的药材中找到的?”
司马懿心下一紧,道:“此事您先别告诉郭琬。”
他走出厨房,直奔马厩,牵出自己的坐骑一跃而上。行至院中,司马懿扯住缰绳,垂首对郭琬道:“琬儿。”
郭琬茫然地看向他,道:“是发现了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司马懿神色如常,道:“确实有不妥之处。”
郭琬慌了神,正茫然无措时,一个雪球砸到她头上,凉得她哎呦一声。抬头一看,只见司马懿得意地看着她,颇有挑衅之意。
她当即攒了一个雪球朝司马懿丢去。司马懿不急不徐地喊了声“驾”,马向前走了两步,雪球正砸在马屁股上。
“不妥之处便在于,今日是元宵佳节,更是我母亲的生辰,我要回府里一趟,为我母亲贺寿。”司马懿骑在马上,围着郭琬转了几圈,道:“你这么激动,是要与我同去么?”
“我才不去!”郭琬气冲冲道,“我遥祝令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千万离自己亲儿子远一点,免得早早被他气出病来!”
司马懿悠悠道:“你的祝福我会一字不差地带到。”
他轻轻一夹马腹,道:“走了。”不等郭琬再说些什么,骏马长鸣一声,向远方奔驰而去,消失在雪色中。
司马懿一路颠簸急行,行至许都城下时四周万籁寂静,早已过了书信中约定的戌时。城门外既无列队等候的士兵,也没有其余进城的人,只有两个守门的侍卫各执一柄长矛,迎风立在大门两侧。
司马懿上前问道:“两位今日是否放行过一队兵马入城?”
守城侍卫本不想理会,还没等他们出手赶人,司马懿便将一袋鼓鼓囊囊的钱币塞进其中一人腰间。那侍卫瞧他穿着不俗,问:“你是何人?打听这个做什么?”
司马懿道:“我是京兆尹司马家的人,奉司空之命来此迎于将军进城,为其接风洗尘。”
那侍卫道:“原来是曹司空派来的使臣,失敬。只不过于禁将军一个时辰前就已经进城拜见司空去了,您来迟一步。”
司马懿问道:“他手中可有司空特许令?”
侍卫答:“自然是有的。不瞒您说,眼下若无司空令牌,即便是朝中大将,也不能随意放行。您目之所及虽只能见我二人守城,实则城门后还有重兵把守,凡硬闯者皆会被枭首示众。”
司马懿心头泛起疑云。照这样说,那个叫李无言的人真的按时将令牌交到了于禁手上。既是好人,那这李无言又为何在药材中掺莨菪子,害他昏睡多日?难道他是思父心切,怕司马懿醒来后阻止他蒙混进城,因而才出此下策?
吱呀一声闷响,许都城门从内沉沉打开。一个刀疤脸的男人身骑高头大马,缓缓朝司马懿而来。
司马懿吃了一惊:“郭浮?”
郭浮于马上拱手相拜,道:“司马公子,我自家公子已在府上等候您良久,请随我至府上一叙。”
司马懿道:“你家公子是何人?”
郭浮道:“正是当朝司空长子,曹丕曹子桓。”他顿了顿,复又开口:“当然,你也可以叫他另一个名字,李无言。”
“李无言……”司马懿难以将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前几日经历的种种让他一时不能推演出事情的全貌,心中惶惑不安,道:“我今日还有要事,恕不能从命。”
郭浮像是早就猜到他会有此举,也不生气,兀自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道:“公子说,如果您拒不前来,就先请您看看这个。”
司马懿低头看去,帕子中是一块赤金打造的簪子,通体耀目,华美绝伦,簪身做成飞鸾衔日的形象,昭显出佩戴者身份之尊贵。
是郭琬的飞鸾金簪!
“公子说,此簪乃是前朝董太后遗物,持有此簪者想必和董家脱不了干系。”郭浮微微一笑,笑容有些可怖,“司马公子,您说的要事与此物主人的性命比起来,孰更重要?”
司马懿面色阴沉道:“带路。”
郭浮掏出随身令牌出示给守门侍卫,侧过马身让出一条路,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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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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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雪泥鸿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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